路父母強行將路許與劉家,路並不願意,天天生氣,路母勸說,路不聽。路昭晨說:“你們怎麼眼界這麼小?不出去看看世界有多大!一個小小的縣委書記,在中國算什麼東西!就是地委書記也是如此。中國有多少地委書記?幾百個!誰知道中國有個烏蒙地委書記呢?”路母說:“那誰知道中國又有個蕎麥山鄉法喇村?又有誰知道中國又有個農民叫孫天主?你嫌地委書記小,怎麼不嫌孫家小子更小?”路說:“總有一天世界要知道中國有個農民叫孫天主的!我媽,我真實跟你講,在廣州一看,一個地委書記太小了。像小劉這種人,我在哪裡都找得到!有權有勢的人多得很!世界上現有上百個國王、總統、主席,劉家算什麼?如果你們要我求權勢,除了劉家也可以到處選擇!爲何定要選劉家?而孫天主這樣的人,過了此山無鳥叫,你要我找我還找不到!”
路父母無法,除了進行強迫以外,毫無辦法。報紙上呢,隔幾天孫天主的文章又發表一篇了。路父捏着報紙看,也時常暗自嘆:“這小子真是厲害啊!可憐家境貧寒了,沒有後臺啊!要是有後臺,那不得了!可惜我也當不了他的大後臺。要是我是個總統,老子纔不會要劉家小子做姑爺!那非孫天主不可!”回家就將報紙與其妻看:“看看孫家小子的文章!只不要讓姑娘看見!他爹生了個好兒子啊!可惜我官不大啊!白白把這樣有才能的人放跑了!要是我官大,得這樣的人做姑爺,我這一生就幸福了!”其妻看了文章,嘆息說:“那有什麼辦法呢!誰叫你命中只當這麼小的官呢?你官當大一點,姑娘就可以嫁個有才能的了。官當小了,像這樣找到一個有才能的,也不得不放跑掉!”
劉書記也知路不願,天天在想怎麼辦。孫天主的文章,天天在報紙上發表,劉書記也着急了,再這樣發表上一個月,自己還想路家姑娘做兒媳?捏着報紙邊想這小子厲害,邊尋思怎麼辦。主意定了,就叫妻子來米糧壩,邀路母女到烏蒙去玩。反正他們認爲,人只要在一起混上幾天,混熟了,感情一生,就難動搖了。路不願他兒子,是因和孫家小子混得熟,和他兒子不熟的緣故。再者認爲路是沒有見到過權力的力量,讓她到烏蒙去看看吧!劉妻也同意,帶了兒子到米糧壩來接路母女。並說如果路家願意,就將路家調往烏蒙。路國衆就與妻子商量,說:“她成天只見着孫家小子的文章,所以只戀着孫家小子。她跟小劉不熟,怎麼會願小劉?只有帶她到烏蒙去,和小劉處上一段時間,人一熟,生了感情,孫家小子再好,也動搖不了了。那時不消我們勸,她就會願意小劉的。否則我們說得再多也枉然。劉家也肯定打這一主意!”於是劉家母子就接了路母女往烏蒙去了。劉書記又與路國衆商量:“乾脆就把家遷往烏蒙算了!”路聽了又是大喜。多少縣委書記、縣長要把家遷地區,尚困難重重,我這下呢,輕輕就走了,於是也同意。劉家於是立即動作,將路調烏蒙地區人事局副局長,路妻調烏蒙地區檢察院,路家徹底離開了米糧壩。
路家一到烏蒙,小劉就天天纏着路昭晨了。地委書記的秘書,那還了得。開的是豪華轎車,吃都是在賓館裡。路在米糧壩,得坐的就是吉普車。米糧壩也沒什麼賓館,只有個縣政府招待所,還是破破爛爛的。這下小劉天天開豪華轎車帶她轉。今天帶她去地委書記家,明天去專員家。哪裡還是她家在米糧壩時的感覺。不單路夫婦有登天之感,路昭晨也有了這樣的感覺。她十多天前還說地委書記在中國算什麼東西,這下再也不說了。一個地委書記,實在不得了,掌握着烏蒙地區四百萬人的命運啊。多少小國元首,掌握的人口都沒有烏蒙地委書記掌握的多呢!報紙上仍在發孫天主的文章,她仍天天找來看,但越看越可憐。這天小劉帶她到地區迎賓館,上了樓,就叫了服務員開了歌廳,二人唱歌,其後又舞。龐大的舞廳內,只有他二人。小劉說:“這舞廳是全地區最高檔的啊!廣州也沒有這樣高檔的吧!裝修花了一百二十萬,只允許地廳級以上幹部進來。我倆是提前享受啦!”路不說話。跳着跳着,她就心熱起來,臉紅了。小劉也醉了,停了跳舞,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又將她拖到旁邊的沙發上,按住狂吻。路一動不動,任其所爲。心卻在想:白讓你小子得便宜了。你憑什麼得吻我呢?不過憑你那點臭權力!其他你還有什麼呢?吻了近一個鐘頭,劉才放了她。二人出來坐着,劉睡在地毯上。路就叫服務員將最近的報紙抱來與她看。這日報上登了孫天主的文章,就是孫平玉夜晚送孫天主到校,孫天主又從後追的全文:
那年七月,我考取了蕎麥山中學。學校隔家有三十多裡遠,全是山路。我家裡貧寒,吃不起學校食堂,就只好每週從家背洋芋和柴到學校煮了吃。每週都得回家背洋芋。星期六下午義務勞動,要到下午五點才能回家。我們爲了省錢,只吃早飯,下午一完工就往家跑。那三十里路夠難跑的。其他同學年紀比我大,步子也大。我儘管拼命地跑,仍是追不上他們。沒辦法,我就老遠盯着公路將拐彎之處,朝其內側跑。這樣我就可以少跑幾步。但這樣窮於算計還是不行。只有其他同學拉着我跑了。三十里路跑完,暮色中見到大紅山下的法喇村時,我們已餓得要走不動了。殘冬的地裡,還有農民拔剩的小蔓菁,我們就拔它嚼着充飢。
各家都很忙。我們回家後,第二天要回學校,一般上午還得幫着家裡做點農活。也就無法約着回學校,只得各走各的。通常是我在地裡跟着父母忙一陣,別人早走了。從我家到學校的路上,狗極是兇惡。路邊的小學生見我孤身一人,就會守候於路,既唆狗咬我,又搶我的東西。我打不過他們,對那條路直髮愁。
父母發覺後,每次都是父親送我到學校。全家只有他和母親兩個勞動力,他成年累月起早摸黑,太陽不落月亮不出他是捨不得離開地的。太陽落了,父親把背籮、犁具放到地埂上,就拉着我的手匆匆上路了。幽深的大峽谷裡,夜涼涼的。前面一有狗的聲音,父親就把我藏在他身後,懷裡一抱石頭打出,將狗打退,然後又拉着我走。又有狗了,又把我藏在身後,打退了狗又走。一路打退了幾十個村子的狗。我被偉大的父愛激動得熱淚盈眶。那淚越流越兇,汩汩地掛下來。我怕父親發現,不敢用手去揩。淚水流到脣邊,我只好把它吸進嘴去,以免在衣服上留下淚痕。我那時還不能自己洗衣服,衣服都是每週回家交由母親洗。她是能發現衣服上的淚痕的。
這樣等到腳疼了時,已走了二十多裡,遠遠能見到學校的燈火了。前面路上已沒有狗。父親站下來,說:“前面沒有狗了,你自己去吧。我回去晚上還要背糞,就少跑點路。”我不敢答言,接過背籮,背了就走。因爲我的淚還在不斷地流,一說話就是哭腔啊!
父親未發覺,讓我走了。夜色很快隔開了父子倆。父親沉沉的黑影在山頭屹立。他洪亮的聲音不時在山間迴盪:“富貴,慢慢走!爸爸在這裡看着你的!”我不敢回答,只是走。過一陣,父親又喊:“慢慢走,爸爸看着的。”許久,父親見我總不回答,不放心了,就喊:“富貴,你到哪裡了?”我只得回答了,但一回答就是哭腔,淚水刷刷而下。父親聽出來了,聲音中聽得出他哭了,他說:“富貴,你等着。”我深知他每天的艱苦,知道他從早上至今未吃晚飯,還得趕二十多里路回家吃飯啊!忙說:“你不要來了。我會走。”但怎麼也控制不住那哭腔。父親急急地跑了來,將背籮接過去,又拉了我走。星光下,我仰頭就能望見他鼻上那碩大的淚珠。我屢屢勸他回去,他不肯。淚珠不斷地從他鼻尖滴下來。
到了學校,他用衣袖揩揩眼角,叫我在路邊的水裡把臉上的淚痕洗淨,將背籮遞給我,他那溼潤的眼眶直看着我走進校門。我剛一進校門,淚又如飛瀑下來了。立即飛跑到宿舍,放下背籮,即朝校外跑,我多希望永遠和父親在一起,永遠不分離啊!
父親又急匆匆地往回趕那三十里路了。我心痛萬分,追着他過了一個又一個山頭。父親的身影在夜裡,是那樣矮小。他匆匆急行,哪裡想到我跟在他的後面。但就是他那矮小的身子,承擔着多大的重擔啊!
直要追到父親剛纔站下的地方,我無法追了。前面村子有狗,再上前狗一叫父親就會發覺我跟在後面。我不得不立住腳。父親的腳步立刻遠去,背影越來越模糊,終於都溶入夜色,聽不到也看不到了。前方傳來了狗叫聲、父親的打狗聲和狗被打中的慘叫聲。我的淚又汩汩而下,我竟有那麼多的淚能流!
近處的狗叫聲歇了,遠處的狗叫聲又起了。那聲音歇後,更遠處的聲音又起了。父親越去越遠,終於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我邊哭邊想父親此時該走到哪裡了。他回到家裡,該是多麼的餓,多麼的疲憊啊!想到他回家吃了飯,還要連夜背糞,明天還得早起,忍不住又要哭。直要哭得淚都盡了,我纔回到學校,天已漸明瞭。
光陰迅疾,一晃多年了。父親那時三十多歲,如今要近四十了。因忍飢挨餓供我讀書,積勞成疾,百病纏身,鬢髮已白。但就是父親出賣了他的身體,犧牲了他的一生,換我取得了知識,取得了文化,走上了和他根本不同的人生道路。而我可憐的父親,除了他疾病的身體、悲慘的命運,什麼也沒有!如今他仍是滿身債務,仍在那遙遠、貧窮的小山村,用他的鋤頭,用他的雙手,用最悲慘的生產手段侍弄他的土地供我讀書。而做兒子的直到如今,還要靠他供養,更談不上報答他、奉養他了。每每想起,我就要落淚。父恩深沉,我何日才得報答其萬一呢?
路昭晨讀着讀着,淚就下來。終於讀得滿眼是淚。看看在旁邊睡着的小劉,想命運怎麼這樣不公平,越想越恨,就獨自下樓,走回家來,帶了東西,就要到米糧壩去找孫天主。路母看見其滿臉是淚,以爲女兒被劉欺了,忙問怎麼回事。路不言,走出屋來。路母忙上前攔住問怎麼了。路不答,將那報紙塞與她看。路母看了,熱淚滿眶。路父回來,問怎麼回事,路母講了。路父看了那文章,也落下淚來。路昭晨要走,路父落淚問:“姑娘,你要去找他?”路哭道:“我還有臉去找他?你們把我這一生害慘啦!我回學校去。望你們莫攔我。”就走。路父母攔不住。只得任其回學校了。劉陪她乘飛機抵昆明,她便獨往廣州。路於途中,始終未與劉說一句話。
路回到廣州,孫天主的文章,還在報上不斷髮表。她天天看。心中難過。想米糧壩傳路國衆賣女求榮的醜聞,孫天主不可能不聽到,也一定知道了。天天想這事不知該怎麼辦。思量多時,才提筆給孫天主寫一信,說明事情經過,言其無辜,皆爲父母所逼。如今其已與姓劉的不存在任何關係,希望得到孫天主的諒解。
劉家費了半天力,到底不得路的歡心。這一事情就處於停滯中。大家都不愉快。而路國衆突然升任縣委副書記,家又立即調往地區,嫉妒者衆。紛紛造言說路賣女求榮。路好不惱火,劉書記也氣憤,下令調查謠言所起。但哪裡查得出來。且說如今的老百姓,又與毛澤東時代不同了。毛時代無人敢議論政治。如今呢,政治氣氛寬鬆了,議論政治是常事了。老百姓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在街頭巷尾指天罵地。米糧壩的老百姓多年不滿當官者的胡作非爲,罵了多年。如今路這事,是典型的賣女求榮,於是老百姓認爲又找到了個好題材,一番加工,好聽的東西就出爐了。路的醜聞,立即傳遍全縣各鄉鎮。蕎麥山鄉的幹部也在傳路賣女,一下子就當了副書記了。法喇村偏僻,孫天主整個寒假一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