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時過中午,晌午吃完了,肚子餓了,二弟就哭起來。我哄他不住,也就哭起來,邊哭邊喊父母。弟弟哭到聲嘶力竭,只能哼哼了,終於睡着。我也又倦又餓,也睡着了。有時雪花飄在臉上,把我們弄醒了;有時雷聲把我們震醒了;有時呢,雨水淌了來,把我們泡醒。我們又冷又餓,忙跑到房檐下去,又哭起來,哭久了,又睡着了。到父母回家來把我們叫醒,才見他們眼裡也是淚。弟弟又哭起來,直到找到個冷洋芋吃着,他纔不哭了。”這時男生們臉上都得意起來,女生們則擡不起頭了,一個個紅着臉,像默哀一樣。
路來了封信,說了她到學校的情況,鼓勵孫天主好好學習,是要考取大學才行。並說她考取大學後,才覺讀高中簡直是玩兒戲,大學才能學有專攻,學到真正的知識。孫天主回了信,說了他到理科班去,又折回文科班,深感升學無望的苦惱,並說自己已全然不學了,等着明年高中畢業,當兵到西藏去算了。她又回信對他進行批評,叫他盡力而爲。並說數學、英語不行的話,她假期回家,幫孫天主補。孫天主沒有補的信心。這一學期就這麼結束了。
在念文章的最後一段了:“二弟七年前死了。死於缺醫少藥。要是在蕎麥山或米糧壩,他都不會死的。弟兄情深,我永遠記得他。一晃數年,我家那茅屋老了,那樹長大了,那園也左改右改,物是人非了。只是法喇村仍是那個法喇村,衣褲破爛、遍體髒黑、伏地而眠的孩子,仍是全村都是。在村中走,從他們滿臉的淚痕、鼻涕,在豬狗包圍中沉祥的睡態,我就看見了我的幼年。這時熱淚就會奪眶而出。”人還不散。沒有見到的還在往裡擠。晏明星老遠望着孫天主,她臉上又是佩服又是慚愧,什麼都有,一瞬間臉上神色要變數次。孫天主往學校走,她就跟在後面。直走到孫天主的教室前,孫天主回頭望着她,她低了頭。她們班的教室在樓上面。她從他面前走過,正到他面前,一擡頭,孫天主見她爲他傷了半日的心,心中慚愧,說:“明星。”她就站住,說:“什麼事?”孫天主說:“沒什麼事。”她說:“有事你就說。沒有事啊?”孫天主無法,藉口說:“你學習怎麼樣啊?”她說:“差得很!沒事我就走了。”孫天主說:“沒事。”她想了想,彷彿下決心,快步走了。孫天主忽大覺失望。
孫天主一路歡快地跑回學校。郵電局前的讀報欄,這一報紙也貼出來了。已有幾個愛讀報的學生髮現了,一聲喊,來了一大羣米糧壩中學的學生,圍在那讀報欄前,搶着看那文章。但文章只有巴掌大,人是一大羣,許多人看不到。人越來越多,孫天主見晏明星等聽說孫天主的文章發表了,都跑來看,但隔着老遠看不到。她紅了臉,盯着孫天主笑,眉毛鼻尖等無不是對孫天主的恭維。孫天主也咬着牙向她點頭,心想: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第五天,路就回到家了。到學校來找了孫天主。她又長高許多,漂亮多了。孫天主在她面前,頗爲自愧。自己是否配得上她呢!她說:“我如果不是要回來看你,我是不想回來了。雲南太落後了,像我們看非洲一樣。去要幾天幾夜,從米糧壩坐一天汽車到西昌,從西昌坐一天火車到昆明。從昆明坐三天三夜火車纔到廣州。我一出去一看,人家別的地方,哪裡像我們米糧壩一樣,盡是高山。我到了昆明就嚇着了。山沒有了,我就嚇了一跳。太想回家了。到廣州一看四周沒有山,我又着慌了,真懷念米糧壩的山啊!到廣州時間一長,想起米糧壩來,真像是在地窖裡一樣。我天天爲你着急。你要趕緊學習,應付高考,趕快跳脫這裡,否則就完了。我認爲你不跑到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地方去,那你這一生都失敗了。憑你的能力應該跑到那些地方去才行。其實我出去一看,這世上的庸人,真像你所說的那麼多。我原未讀大學,以爲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到大學裡一看,也是一夥庸人在裡面。不會寫文章的大學生,多的是。你在這裡埋沒着,太可惜了。我天天爲你可惜。你要趕緊努力啊!”孫天主聽了,躁動不安,真感覺自己真埋在一個黑窟窿裡。她說:“廣東那些地方,太發達了。米糧壩再過一百年,也趕不上。你如果陷在米糧壩,這一生就白來了。”孫天主說:“不可能一百年都趕不上吧?”她說:“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回答我就行了。第一,再過一百年,米糧壩能不能有個飛機場?”孫天主答不出。她說:“不可能有!即使米糧壩真發達到要修飛機場,但整個米糧壩哪有一寸平地?飛機場修在哪裡?就是用米糧壩這一壩子來修,飛機也飛不起來。第二,米糧壩能否修起高速公路?”孫天主說:“不曉得。”她說:“也修不起。你看看米糧壩這些山,都是些懸崖。要修高速路,就得盡打隧道。也修不起。”
很快天明瞭。路夫婦也是一夜未睡着,商量了一夜。明白姑娘愛上小劉了,估計沒問題。起來就高興地問:“想好了吧?”路說:“請父母原諒女兒。我說原因給你們聽。你們不知道孫天主的才能和他的抱負。爲何以前好多米糧壩中學的老師追我我不理睬卻看中孫天主?他們論各個方面,都比孫天主強!我爲何一比較,就選擇孫天主,因爲孫天主有着別人根本不可能有的東西!別人有的東西,孫天主通過奮鬥,一定會有!小劉有的東西,孫天主通過奮鬥,也會有。而孫天主有的東西,小劉永遠也不可能有!我選擇孫天主!他必然有一個無比輝煌的未來。”路父急了,道:“孫家小子有什麼未來?小劉過幾年弄個縣委書記噹噹,這是明擺着的事實!孫家小子能當什麼?”路母道:“孫家小子頂多混得碗飯吃!志向、理想有什麼作用?有理想還得有門路、有關係啊!小劉沒有理想?沒有志向?小劉的理想哪點比孫家小子差了?論後臺呢,論關係呢?你看看一個組織部,基本就是劉家人!來辦公事像辦私事一樣!孫家能達到這一步不?孫家小子說一句話,比小劉說一句話,誰的起作用?小劉說一句話,整個地區要震起來。多少縣委書記、縣長怕他!孫家小子說一句話呢?姑娘,我們是爲你好啊!”
那姓華、姓連的姑娘等都來了,臉紅通通的,都像些蘋果一樣。她們看不到文章,就來向孫天主撒嬌:“孫大作家,背給我們聽聽嘛!”孫天主想:我那是悲慘的童年,你們聽了要慚愧的。不背。裡面報欄下,有人對外面這些姑娘說:“你們聽好,我念給你們聽:難忘的童年,孫天主。米糧壩縣蕎麥山鄉法喇村,海拔二千七百到四千米,是個高寒、偏僻、貧窮、落後的山村。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那裡。”這些姑娘邊聽邊朝孫天主笑,恭維說:“大作家,寫得多好啊!”孫天主紅了臉,想:不好的要來啦!他想逃走了。但他實在想看看這些城裡嬌生慣養、花容月貌的姑娘們對他的貧窮的反應如何,咬牙站着,等下去。
路父路母無論怎麼勸,路昭晨就是不同意。路父母就商量:“她其實愛小劉!答應了就是。”於是就說:“管你同不同意!我們都去答應了。”路昭晨哀求,路父母不同意。路也無奈。於是路父就與劉書記講了。劉書記大喜:“好好好!太好了,太好了!”劉母也喜得笑逐顏開,要邀路母女到地區去玩。路母忙推脫。那副部長等在縣委、政府各部門徵求意見,但誰敢惹劉書記呢,都一片奉承。僅幾個月,地委便決定:“路國衆任中共米糧壩縣委副書記,兼米糧壩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仍是這副部長來米糧壩宣佈,不免又對路父誇上一番,說:“路副書記,我們是一家人啊!好好幹,前程遠大着呢!“
下一星期,地委組織部人馬全到米糧壩縣城。組成人員有地委組織部副部長,有小劉,有小劉的母親即地委組織部幹部科科長,有小劉的舅舅等。小劉母子一到,劉書記就叫路父:“他母子們來了,我很高興。我家想邀請你家來家坐坐,賞不賞光啊?”路父說:“書記有命,哪敢不來!”劉書記說:“那就今晚上吧!莫忘了帶小路來啊!”
孫天主只得回到文科班來。但數學、英語還是聽不懂。英語科他如今連二十六個字母都不能全讀,單詞記不到十個。數學呢,一看老師黑板上解一道題,竟滿滿一黑板,甚至還裝不下,只得擦了半邊黑板再來。孫天主從那題開頭看到尾,除了涉及初中學過的看得懂之外,別的都看不明白。孫天主一拍手:完了完了。我將徹底地完了。於是他認定高考考不起,作爲社會青年應徵入伍算了。多年來雲南兵都往西藏去,孫天主也決定當兵到西藏,去保家衛國再考軍校算了。他於是放心地又從《明史》看起二十四史來。看了兩個月,連《清史稿》也看完了。
“每天伏路而眠,都是很危險的。農村孩子,幾個月不洗一次衣服,成年不洗澡,由於衣上身上極髒,蒼蠅嗡嗡個不停,只管撲來粘淚痕和眼屎。狗會來舔臉,豬也會來嚼衣服、鞋子、頭髮,有時弄得人滿身都是豬嘴抹的泡沫和泥漿。尤其是雞,一見臉上的鼻涕,飛起來就啄。那啄的地方不是眼角,就是嘴角,常把我們從夢中啄醒。”
晚上,路父母帶了路昭晨赴劉書記家。進屋一看,組織部全班人馬都在這裡。路父不悅,想這劉書記太誇張了嘛。你要逼我也不能如此逼啊!路母也不悅,看着路昭晨。小劉母親見路家一進屋,忙來拉了路母,又拉路昭晨,直說:“以前聽他父親誇獎小路不錯,如今一見,真是不得了。烏蒙城裡,要找小路這樣的姑娘,找不到啊!”小劉也忙來叫路父叔叔,叫路母嬸嬸,又來與路握手,說:“慕名已久啊!”小劉西裝革履,方臉闊肩,形象甚偉,路父母一見傾心。路也吃了一驚,想:不愧是地委書記秘書,真不錯啊!想想孫天主,雖也形象雄壯,但那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比起小劉來,慘啊!
孫天主讀完二十四史,深感空虛,找不到讀的了。就讀中國及各國小說。一兩天一本,很快就讀了幾十部。有的小說名聲很大,孫天主借來一讀,才覺無聊。與他去年寫那部比下來,差不了多少。孫天主於是雄心勃發,又想寫小說了。但終是對去年的失敗記憶猶新,不大敢動筆。而且如今只有一年時間了,如果又像去年那樣寫,那到高中畢業,不一定就寫得完這部小說。縣城裡的小說,畢竟也少。讀到這一學期將盡,孫天主就感覺找不到讀的了。於是回頭寫散文,想把以前寫的東西都整理一下,向報刊投稿。但整理好了,如何投稿,他不知道。他就用信箋寫了,拿到縣郵電局去寄,虧那郵電局裡一人稍懂,說:“小夥子,你要投稿,不能用信箋寫。我爲什麼知道呢,以前有個省上來的記者,來米糧壩採訪,寫的稿件用稿紙寫。他寫好了拿在郵電局來交,我說:‘記者同志,用信箋紙寫不行?’他說不行。我才知道。”孫天儔就買稿紙來寫。怎麼在稿紙上寫稿,他又不懂,便去請教那郵電局的老職工,那老職工當年也沒注意那記者怎麼寫的,無法回答。孫天主回學校,自出心裁地寫。他一筆一劃地寫,歷來考試都沒這樣認真過。但就因力求寫好,卻怎麼也寫不好。句號也成了逗號,“二”字寫成了“三”字。孫天主只得撕了重來。再寫呢,又出錯,又撕。近千字的稿件,寫了十多遍,才寫好。寫信封呢,米糧壩無人寫東西,更無人發表文章,無人知信封怎麼寫。孫天主躊躕了好半天,他想幹脆試一下,就按報紙下面的報社地址抄,但抄時因激動,又出錯,連寫幾個信封,才寫好了,用掛號將文章寄了出去。寄時孫天主很激動:我要開始發表作品啦!第一信寄出,孫天主一夜激動,第二天就忙去縣圖書館翻報紙上是否有他的文章。找了半天,沒有。他才失望地想:我那信到省上,少說也要十來天。昨天才寄的,弄不好今天那信還沒出米糧壩地盤呢!一發不可收拾,他第二天又抄了一篇,寄了出去。第三天,又是一篇,不久就抄了十來篇寄出去了。
第二天她來問他:“我一回到家,就聽同學說你的作品發表了。讓我看看。”孫天主說自己沒有,帶她到縣圖書館看。孫天主默默地看着她把文章看完,心裡既激動又慚愧,想那文章的內容嚇着她了吧。她看完絕口不提文章了,只說她在學校的生活。孫天主明白其故,那第二篇《我的二弟》,也有很多涉及孫家貧窮的內容。如孫富才晚上吃肉屙屎在牀上,孫平玉罵不許晚上吃肉等等,以及他們弟兄一放學,就到山上拾糞等等。路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拾過糞啊。路父也看了孫天主寫的文章,路的祖父也看了,都說這小夥不錯。路纔將孫帶到她家,其父也允許了,只囑女兒只能和孫天主作一般的朋友交往,不能發展成戀愛。其父現在已面臨一個困難的抉擇。那米糧壩縣委書記,就是烏蒙地委書記的親外甥。縣委書記有一子,大學畢業,去年剛分工,在烏蒙地委辦公室工作,當地委書記秘書。縣委書記見路昭晨不錯,便找路父商量將路許與其子。路父已見過縣委書記之子,人品才能,均大不錯,大喜過望。縣委書記同時表示,只要成爲親家,立即推薦路父爲米糧壩縣委副書記。地委書記就是他親舅舅,一推薦就準。路父既喜找到個好姑爺,又喜攀到個大後臺。路的祖父也道這是樁大好事。路父立即叫了女兒去商量,其實已不是商量,已形同強迫。路的心事,不敢說出,孫家比縣委書記家,差在天地之間啊!她說出來其父、祖均不會同意。要答應呢,豈不就斷了和孫天主的關係了。孫天主未來難料,或許就真是個偉人,或許一錢不值。路便推說過幾年再說。路父不同意,說:“現在就得決定。”路母也來催:“書記家那兒子真的不錯。”路仍說過幾年再說。路父母就商量:“她是看中了孫家那小子。孫家那小子的情況,不消問,這報紙上就登有。”夫妻倆讀着孫天主的《難忘的童年》、《我的二弟》說:“這種家庭怎麼行呢!人固然不錯!但最終得靠我們啊!即使孫天主考取名牌大學,畢業後也難有大作爲。在這種關係社會,沒有後臺,他想上去,怎麼可能!而劉書記的兒子呢,是個大學生,其父是縣委書記,舅公是地委書記,親戚或在地區掌要職,或在省上當廳長。有權有勢。小劉的發展前景也看好。爲他舅爺當兩年秘書,或許就來米糧壩當縣委副書記了,再混兩年,就是書記。哪裡還去找這種人家呢!”一時全家勸降。路母說:“你定是捨不得孫家小夥。我們也承認孫家小夥不錯。但孫家小夥要改變他當農民的地位,幾乎不可能。你看看他寫這些東西,孫家實際和叫花子沒多大區別!即便孫天主考取大學,他這一生也不可能拼到像劉書記家這樣的地位!孫天主最終能當個縣委書記嗎?而小劉呢,混上幾年就是個縣委書記了。”路仍說:“我才進大學,過幾年再談此事行不行?我跟媽說實話:你們覺得孫天主不行,那就觀察幾年!看他明年能否考取大學。考不起,我就答應你們!”路母說:“不行。你觀察兩年,劉書記的兒子萬一不想觀察兩年呢?他那種地位,還愁找個名牌大學的姑娘?就是烏蒙地區,比你好的姑娘多的是啊!萬一他找了一個呢?你以後哪裡還去找這樣好的人家呢?況且也不是我們要用你去攀龍附鳳,而是問題就擺在這裡:你爸爸當不當公安局長,就是劉書記一句話。爲這事得罪劉書記,你對得住你爸爸不?你爸爸養你到如今,從來沒得罪過你啊!你要爲你爸爸着想!”路仍不同意。路父母便去與劉書記講了。劉書記難過了老半天,連聲嘆氣,說:“那不好強迫啊!她不同意算了。我的本意是我們結個親家,以後互相關照!我已向地委推薦過了,給你加擔子,讓你任米糧壩縣委副書記兼米糧壩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好爲米糧壩人民作出更大的貢獻。地委組織部下星期就來考察。我也叫小劉跟着來,看望看望你們。”夫妻倆一出來,就道:“劉書記的意思太明瞭了。逼我們上架啊!看來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回家,路母先找路昭晨:“姑娘,我把此事徹底跟你講:劉書記在逼你父親。他已向地委推薦你父親擔任米糧壩縣委副書記。地委組織部馬上就來考察。小劉也要來。目的就是來看你。我們也不逼你。你從來不會做對不住父母的事。乾脆這樣:小劉來了,你看看小劉,對比一下孫天主,哪個更好!然後立即作出決斷。願小劉呢,就答應劉書記,也不是我們希望就借你讓你父親往上爬。如果不同意小劉呢,也說明了,你爸爸也就爲你丟官,不當這個公安局長了,退下來當個老百姓,過平平常常的日子。”路同意了。但明白父母的意思,是要逼她嫁姓劉的了。她去找孫天主,也不敢說此事。路父母已盯着她,不讓她有空再去學校找孫天主。
第二天孫天主又忙去看新報紙,看他寄去的第二篇文章發表沒有。哪知找遍全報各版,均無他的文章,於是大爲失望。第三天,放假了,學生都走了。學校騰出一間學生宿舍,供假期不回家的學生住宿,孫天主也就搬了宿舍,每天仍去縣圖書館看報。同時又去縣公安局,看路回來沒有。第四天,孫天主剛打開報紙,猛見《我的二弟》又發表了,下面標着“孫天主”三字。又大喜過望,忙讀了起來。一遍又一遍地讀。感覺又跟前一篇一樣。
劉書記忙介紹,路家只得跟地委組織部副部長等一一握手,劉書記說:“這是私人集會,不在公開場合,恕我就都不介紹職務了。我只介紹我們間的關係。”但官場上的事,不介紹不行,實際還是介紹了。說:“這是我的朋友路國衆,我的兄弟,米糧壩縣公安局長,這是路兄弟的愛人,在米糧壩檢察院工作,股長。這是路兄弟的女兒,在中山大學讀書。路姑娘甚是厲害,是我們米糧壩第一才女啊!容貌才能,在烏蒙地區無出其右。”又對兒子說:“你要多向妹妹請教啊!”小劉忙躬身說是,看着路昭晨。劉書記又介紹:“這是我表弟,現任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去年剛從武威縣委副書記任上調上來,就是他任組長來考察路兄弟。反正都是一家人,路兄弟的事就包在你身上啦!”副部長忙說:“路局長大名,知聞已久。幸會幸會。表兄已向地委推薦,地委已經同意。我們組織部嗎,路局長你也明白,是來履行手續而已。表兄和路局長都請放心,表弟決不誤事。回去立即報告部長,在部長辦公會議通過,以最快速度提交書記辦公會議,也一定通過,就報上地委委員會議批准任命,爭取吧,半年完成一切工作。請局長大人,未來的路副書記走馬上任。”路父大吃一驚,天啦,這些人真不得了。他在這米糧壩,爲拼這一小小的局長,命都要拼脫了,好不容易纔拼來。他根本不敢指望拼個縣委副書記,長期以來他只望能得保住他這局長的位子到退休,就不錯了。沒料如今事情來得這麼快,他尚未醒過來,就要當縣委副書記了。而且來得這麼容易!真是不敢想像!激動之餘,不斷向劉書記和副部長道謝。
學期結束,孫天主欲去找路昭晨告別。而她不在。孫天主就回學校,收了東西,寄存了,就與吳明彪等說了一聲,請他們轉告孫平玉和陳福英,他去遊四川涼山了。孫天主也沒什麼錢,遊其實就是流浪,一路取農民地裡的東西吃了,晚上在人房下過夜,白天接着走。等他從四川會理、會東、寧南、普格、布拖、昭覺、金陽、雷波過江,從永善、大關等地走回,已近一月。人消瘦了許多。孫平玉、陳福英一見,大吃一驚。
裡面又念:“那時合作社農活很緊。父親每天背糞、犁地,氈褂、背籮總離不了身。母親每天要背種,蓋糞,背上還得揹着僅半歲的三弟。沒辦法,四歲的我和兩歲的二弟便只有自謀生路了。因人小,防不住賊,父母出工就得把門鎖上,我和弟弟每天帶幾個冷洋芋做晌午。”那些城裡男生開始鬨笑了,女生們更不自然了,偶爾偷偷看孫天主,雖還在使媚眼,但有幾分憐憫了。孫天主咬牙聽着。
回到學校,方知路已考取中山大學,早已到校去了。米糧壩歷來無學生考入重點大學。這下引起了轟動。都道米糧壩出了個才女。上學了。孫天儔想讀文科無法考軍校,便欲去學理科。區老師大驚:“你是不是開玩笑?到高三了你纔去學理科!”但孫天主硬是跑到理科班,去上了幾天課。物理、化學等,因他在高一就未好好地學,高二又沒有學過,如今老師在上面講,他在下面什麼也不知道。僅是初中時學了點“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等,如今全用不上了。而且數學、英語兩科,他也聽不懂。這四科都不行,還學什麼理科。孫天主絕望了,軍校是讀不成了。將軍啊將軍啊!考取了就有望當孫將軍!如今當不成了。
晏明星與那姓文的談戀愛了。孫天主看見,已引不起他多大的醋意了。他們二人相見,平平常常,如今覺誰也沒欠誰。孫天主天天在看二十四史,哪裡管這麼多。倒是學校裡戀愛之風,吹得頗熾。孫天主他們班上,無什麼好看的姑娘,城裡的男生都忙去追其他班或初中部的女生去了,孫天主聽到的新聞頗少。班上的呢,晚上在宿舍裡,聽到的就多了。縣城周圍的幾個農村男生,買了輛自行車,騎着到學校來。自行車這東西,對農村女生來說是了不得的新事物啊!像蕎麥山呢,孫天主等讀初中時,老師們就天天學騎自行車,在路上摔了頭破血流的,來上課時學生就盯着老師頭上臉上的疤看,但用不了幾年,一半的老師還是學會騎自行車了。有個別老師負擔不重,經濟寬鬆,買上了自行車。則補呢,孫天主去讀了一年書,沒見到一輛自行車。會騎自行車的老師,不知有沒有。當地學生自然也不識什麼自行車了。到米糧壩來看,自行車也少。因米糧壩縣城,也是一個坡。如果買輛自行車,是所謂下坡人騎車,上坡車騎人,也無各單位職工買自行車。反正上下班、辦事會友都是走路。這幾個男生從家裡想了辦法,買個自行車來,就是爲了好追姑娘。班上這些農村姑娘一看,果然被吸引住了。就被這些男生帶去學騎自行車。什麼女生的褲子被自行車座墊掛爛了,什麼月經把座墊染紅了等庸俗的傳聞接着就來。其他幾個班呢,有的作風不正的女生與外面的社會流氓鬼混,流產了。有個女生天天和一夥流氓鬼混。一天晚上,另一夥流氓哄了這女生夜出,在學校旁邊的甘蔗地裡,對這女生進行**,鬧得沸沸揚揚。
路父與副部長、劉書記喝得神經漸麻了。副部長攀路父肩說:“兄弟的事,表兄使了大力啊!兄弟的年齡,已過限了。按現在中組部的規定,幹部實行四化,其他三化還易鑽空子。年輕化這一條,年齡是死死卡住的,說不行就不行。表兄在地委去費了很大努力,才通過了。不容易啊!”路父忙感謝劉書記,劉書記說:“你我弟兄,不要說那麼多!喝酒喝酒!”宴席罷了,就到縣委舞廳裡,大家坐着說話。音樂響起,小劉便邀路跳舞。二人翩翩起舞,舞姿優美,雙方父母幾乎都要嫉妒了。副部長說:“二人真是天生一對,地配一雙啊!”劉夫婦就望路夫婦。路夫婦對望,徵詢意見。不久,舞會結束,副部長、劉書記等上了車回去了,路家就如失魂魄。回到家,夫妻二人急忙商議,於是路母就找路昭晨:“姑娘,此事怎辦?”路昭晨已愛上劉了,但也愛着孫天主,無法決斷,正讀孫的詩,想挽救自己,說:“等我再想想。”路母說:“無法再想了。小劉母子爲什麼來?就爲來等句話啊!”路說:“媽,我說實話。孫天主和小劉同樣優秀,我愛他們兩人,現在無法決斷。等我再想一夜,明早上告訴你們好不好?”路母無奈,只好同意。路忙取去年所抄孫天主詩出來讀,道:“老天保佑我吧!我無法作出決策了。我愛孫天主,但願他這些詩能幫我忘掉姓劉的吧。”讀了一夜,讀到“長空萬里不欲平,三春壯志激青雲。不將秋色饒天下,枉賦七尺有人形。”“商周秦漢又隋唐,千般雄謀競剛強。自古兵法演不盡,至真至切說自強”時就想:我非嫁孫天主不可。但讀《難忘的童年》、《我的二弟》等時,想想小劉的家身、風度等時,又覺孫天主可憐。再想想劉的面容、舞姿,又動搖了。又忙告誡自己:“這是一念之差就犯大錯的時刻。不能掉以輕心。”又讀孫天主的詩,讀到孫天主《詠劉備》“微賤何妨天下英,髀泣皆因無基根。百敗未屈實昭烈,玄德贈我淚如金”時,她就流淚了。是的,孫天主也像劉備一樣,出身貧賤,毫無根基。哪裡比得上小劉呢!但是一句“微賤何妨天下英”和“英雄莫要問出處”不是說明了問題了嗎?她咬牙想,無論如何,頂住,就是不嫁小劉。萬一以後孫天主成就大業,自己何顏見之呢?但想孫天主未來的人生道路,終是渺茫,創何大業呢!能混碗飯吃就不錯了。他能比得上小劉過幾年就混個縣委書記嗎?不可能。如是一夜,翻過去想翻過來想,就是無法決斷。
聽到這一段,姑娘們更難過,不敢看其他男生,只回頭可憐地望着孫天主,爲孫天主悲哀。有的嘖嘖有聲:“咋能這樣寫!要寫好的嘛!”有的姑娘平時愛着孫天主,這時別的男生盡向其投去奚落的眼光,好不慚愧,紅臉望望孫天主,彷彿責怪孫天主爲何要這樣寫,終於不等聽完,憤憤地走了。連姑娘、華姑娘等都難過地離去了。晏明星急得要哭了,一直咬牙聽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孫天主一直邊咬牙聽,邊冷眼看動靜,冷峻得像座雕塑。
劉書記接着介紹:“這是我愛人。她常聽說路兄弟的愛人賢德,想來拜訪拜訪。又聽說小路不錯,也欲來看看。你們多談談。”劉母就拉了路家母女,說這說那,說路副書記的事,沒有問題,她就是幹部科科長,副部長又是表弟,部長也是叔叔,書記是舅舅,還會有什麼問題?路母一下聽她已稱自己的丈夫爲路副書記了,大驚。路昭晨也吃驚不小,自己的父親馬上就升副書記啦!說升就升,升個縣領導,竟如喝杯茶一樣簡單。母女倆都被劉家的權勢嚇住了。
路昭晨想大吵大鬧,但明白父親的一生全繫於此。她出生於小官員家庭,不同孫天主生於農民家庭。孫天主一生無所顧忌,她雖剛烈,但有顧忌,她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權力給人帶來的好處。像他父親當副局長時,人們都尊敬局長,不尊敬其父。也只尊敬局長的姑娘,就不尊敬她。其實她比局長的姑娘強多了。他父親當局長了,尊敬的人立即多起來,她也受人尊敬了。以前公安局的吉普車,都是局長家在用。他父親雖是個副局長,除非公事,很少得坐,副局長得坐吉普車的次數,根本沒有局長姑娘得坐的多。她更是幾年中,才得坐一回。而到他父親當局長了,她要去哪裡,駕駛員就開車送她。駕駛員還不時問:‘你想去哪裡逛?我開車送你去!’那兩個副局長,坐車的次數根本沒有她路昭晨坐的多。但她雖是個局長之女,比縣長、副縣長等的姑娘,又差多了。她們坐的,車都比她的高級,也比她氣派。因她比她們聰明,也比她們學習好,她們就恨她。像她和孫天主好,就有一個縣委副書記和一個副縣長的姑娘恨她。一句話,她雖只十多歲,已體驗到了人生沒有權力,就過不下去。權力是人生重要組成部分,一時一刻離不了。而孫天主呢,從來未與權力沾邊。一生未有一個時刻靠權力活着。所以也就能於反抗。至如此,她雖愛孫天主,卻也無奈何。孫天主見了路,路未告訴他此事,他根本不知。因將到春節,便回家過年去了。
“屋後有株小柳樹。我們就扒在那柳樹上拼命搖晃,口裡‘嘟嘟’地叫個不停,說是開車了。園裡有一堆松毛,我們開車開累了,就爬在松毛上去睡。睡醒了,就在松毛裡像老鼠一樣打起洞來。從這頭打到那頭,又從那頭鑽到這頭。上半天一般都這樣快活。”全場人都笑起來。有的女生偷偷說:“這童年過得好可憐!”雖說的很小聲,但孫天主還是聽到了。他想:是的,我的童年比你們慘多啦!
一個學期就這麼結束了。路昭晨寫了信來,叫孫天主假期留下來,她幫他補數學、英語。孫天主猶豫不決:留下來又留在哪裡呢?不可能去她家啊!住旅社,他沒錢啊!沒有不透風的牆,孫天主與路有親密關係的事,路父也知道了。路父很惱火。米糧壩中學的老師在路考取大學後,多少人天天寫信去給路,路父都叫女兒莫理睬,好好讀書,一個農村小子,比米糧壩中學的老師,差多了。路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了,如此怎麼能行。所以他也批評其女。孫天主也知道了。他天天去縣圖書館看報紙,天天在報上找啊找,一版一版地找完了,就是沒有他的文章。期末考試已結束了。人人在準備回家,孫天主也要回家了。這日他又到縣圖書館去翻,翻了許久,猛見第三版中間巴掌大的一塊,用線框了。上面指頭粗的五個大字:“難忘的童年”下面蕎粒大的三字:“孫天主”。孫天主立覺發現了金子,心花怒放,一氣將全文讀完,又回頭讀。讀完,就盯着那標題的五個字和作者名的三個字呆笑。笑一陣,又通讀全文,字字都是金子啊!一千多粒金子在閃光啊!他呆笑,端詳;端詳,呆笑,陶醉了。那管理員問其故,孫天主說:“我的文章發表了。”管理員大驚,忙跑來看,果是“孫天主”三字,紅了臉,激動不安地將報紙拿了讀,完了,就叫認識的人:“你們快來看,這個小夥子的文章發表了。”一時擁來多人,見上面“米糧壩縣蕎麥山鄉法喇村”等,都或難過,或激動,紅了臉,盯着孫天主看,從下看到上,從上看到下,問孫天主:“你是蕎麥山的啊?那麼窮的地方,公然還有人會寫文章。”
裡面還在高聲地念:“我的父母都是農民,父母對我的期望也不過就是把我養大,當一個能自食其力的農民而已。”這時晏明星等臉上便有慚愧之色了。那連姑娘、華姑娘等也不自然,不恭維孫天主了,還對孫天主微笑,但笑得稍不自然了。
劉書記又介紹了其餘兩位組織部的同志,也都是親戚。於是就上宴席。路父夾在副部長和劉書記之間,二人頻頻敬酒,路父喝了個滿面紅光。得兩位大領導敬酒,是他今生最大的榮事了啊。他平時見個副縣長,還得低頭勾腰伺候。如今呢,要是真升了官,副縣長們就得勾腰伺候他啦,莫說這米糧壩的局長、主任們了。他高興得心花怒放,也時常回敬二人。路母則和劉母坐在一起,她只是個小小的股長,而劉母呢,管着全地區所有縣處級幹部啊!自己的丈夫升到副書記,都還屬她管着呢!如今小劉當秘書,混上一兩年,就準備將他放下去,任個縣委副書記之類的了,那時也才二十三四歲啊!劉母直誇獎路昭晨,說劉書記天天誇小路不錯,她如今來看也不錯,附耳對路母說:“妹子,你回去想想,能不能讓小劉和小路成一對啊?要是他們能成,我們之間互相照應,他們倆以後也好相互照應。”路母說:“姐姐,我回去問她。”路昭晨則被有意安排了和小劉坐在一起。小劉不斷問她在學校如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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