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浩辰恢復清醒時, 在一樓客廳的真皮沙發上,身體麻了半邊,脖頸僵硬, 很疼。
艱難地坐起, 才發現母親李蘭靠着對面的單人沙發, 無神地望着他。父親向陽站在落地窗前, 背對他們, 院子裡的燈光落在院子,照不進屋裡。
慢慢記起,自己見到了司譚和一個叫水煙女人, 是貝兒把他們叫來的。花了一千二,請他們解決爺爺奶奶的問題。司譚讓他先回房, 別吵醒家人, 然後迷迷糊糊地, 好像聞到了一股花香,很舒服。
半夢半醒之間, 向浩辰聽到了狗叫,妻子讓他去看看。他從窗戶往下張望,狗已經停止了吠叫。很困,他想上牀繼續睡,忽然想起了父母的事。臨時起意, 去了父母的臥室, 敲門沒聲, 便打開了門。
“啊!有賊!”向浩辰忽然大叫, “我們家進賊了!”對了, 打開門的剎那,他看見一個男人。那個人不是司譚, 即使夜燈微弱,但也能看出是個高大男人的身影,很強壯。
再然後,他被人打暈了。
失神的眼神有了焦距,李蘭看着兒子,眉頭緊鎖。瞞了他快四十年,究竟做對了還是錯了?
“媽,你和爸沒事吧?報警了沒?丟了什麼沒?”父母都不說話,向浩辰以爲發生了大事,掃了一圈客廳,“貝兒和她媽媽呢?”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的妻子和女兒怎麼不在?!
“別緊張,她們還在睡着。”司譚出現在轉角的廚房門口。
有些驚訝,“司譚!你沒走?!”向浩辰快步朝他走去,“你有沒有看到有個賊,不對,應該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打暈了我。”聽見母女二人沒事,他的心稍稍安定,不過還惦記着進賊的事。
“嗯,賊在裡邊。”司譚側過身子,指了指廚房。
“抓住了?!”報警了沒,想問的話在向浩辰跨進廚房後,自動消失。
健壯的男人,裹着羽絨服的男人,還有那個叫水煙的女人,三個人圍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嚥地吃着蛋炒飯。相比之下,那個皮衣皮褲的健壯男人,吃相稍許文雅些。不過,這是什麼情況?
向浩辰看看他們,一頭霧水又去看司譚。
“不用看他了,”塞爾揮揮手,成功把向浩辰的注意力拉了回來,“請容我介紹自己。”一顆炒蛋從嘴邊掉下,於凜趕緊拿紙巾替老闆撿起,丟進垃圾桶。
向浩辰等着,面部神經有些抽搐。
“我,塞爾·克瑞斯,來自遙遠的多巴湖畔,綠色的精靈是我親愛的子民。”
塞爾深情並茂。於凜的頭越來越低,水煙同情地瞧了他一眼,臉都快埋進碗裡了。
不知該作何表情的司譚,面朝牆壁,欣賞起羅馬風格的廚房磚面。
“我允許你,稱呼我,尊貴的叢林之神,”他往嘴裡塞了口飯,“或者,克瑞斯先生。”別的不說,阿拉丁的手藝的確不錯,難怪巫婆願意和他搭檔,當然,凜叫的外賣味道更好,反正不花他的錢。
向浩辰有個疑惑,該打110,還是120?“司譚?”他缺一個解釋。
“事實就如你所見,”司譚試圖扯個淡定的笑容,“他們不是賊。”失敗了。有賊光明正大跑到別人家,死皮賴臉威脅主人,不給飯吃就把人家兒子送進警察局的嗎?
有,巫婆。
想起方纔一幕,司譚真是一言難盡。
水煙用風油精把夫婦二人弄醒,然後和尊貴的叢林之神,大搖大擺地請他們下樓。臥室的燈太暗,他們又很餓,苦了於凜,沒有塞爾的命令就在樓上守着。如果期間向浩辰醒來,打暈他。
驚慌失措的夫婦,以爲入室搶劫的匪徒,差點把保險箱鑰匙交出來。幸好司譚及時制止,否則現在該在警局的,是他們四個。
“那你們想要什麼?”不要錢不要命,向陽實在想不出家裡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人覬覦的。李蘭神經緊繃地靠着他,臉色發白。
“我想要那個,”怎麼說來着?對了,水煙咬着手指想了想,確認,“售後回訪!我想知道,你們還離不離婚?”雖然,她並未跟那女孩保證一定有效果,但,第一次使用童話夢,她還是挺好奇會得到什麼結果。當然,這件事,不能給阿拉丁知道。
問得太直接,回答她的只有一張茫然的臉,和另一張傷疤糾結的臉。
“你在說什麼?我,”向陽與李蘭面面相覷,“我們不太明白。”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是怎麼知道他們準備離婚?
“我賣了一場夢給你們,這麼快就忘了?”不應該啊,水煙看向李蘭,“還是你最喜歡的童話故事,《美女與野獸》。”難道,童話夢的保存時間有限?
一個激靈,李蘭的手指在哆嗦,望向水煙的目光中,是恐懼,來自隱藏在她心裡的秘密。
向陽的表情,水煙看不出。一隻眼的眼皮垂下,另一隻眼裡,哦?如果她沒有眼花,這個眼神應該是叫懺悔?
探究地目光帶着濃厚的興致,在相依相偎的夫婦之間來回。同牀共枕,同牀異夢。啊不,他們做的是同一個夢,這個她能保證,畢竟親自見證。
猛地站了起來,“滾!”向陽衝他們喊道,“立刻滾出我家!否則我馬上報警!”像沙皮紙摩擦後的嗓音,粗糙嘶啞,那場火也灼傷了他的聲帶。
水煙跳開一步,又迎上半步,“好啊,我給你拿電話。”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害怕,反而興致勃勃,“啊對了,順便跟警察說說你們的事,或是你們兒子的事,隨便選看你方便,我很隨意。”
“不關浩辰的事!”毫無防備脫口而出,李蘭面露驚懼,然後,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水煙的視線一直注視着向陽。聽到李蘭的話,他的眼裡流露出的,是悲傷。
幾不可聞地嘆息,“那麼多年,不難受嗎?”她問的是向陽。
塞爾愕然地望向水煙,一定是幻聽。同樣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抿成直線的嘴角有了弧度,司譚鬆開了握緊的掌心。
佝僂了半輩子的背脊,緩緩挺直,胸口的傷早已痊癒,痂皮剝落後,還在化膿的是心。
向陽笑得苦澀,“難受。”說着這話,他看向的是司譚,“我們又見面了,這不是緣分對嗎?”
“不要。”是李蘭最後地哀求。
“我累了。”向陽轉身,聲音聽着很疲憊,“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很累,很累。”
“別做傻事。”李蘭掙扎着想去抓他的手,“好好睡一覺,明天……”
“明天就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生硬地打斷她的話,他向後退去,似乎這樣才能呼吸,“別演戲了,四十年了,你真的快樂過嗎?”
“向陽,你醒醒,他們是在騙你。他們不是人!”是鬼,是提醒她一場美夢即將破滅的魔鬼。
“原來,你還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笑聲很輕,突然,向陽上前死死地抓住李蘭的胳膊,“你是對那個死去的向陽說過這話,還是對眼前的這個向陽,說過?李蘭!你不累嗎?!究竟,你要在夢裡活到什麼時候?!”
臉色驟然鐵青,李蘭猛地推開了他:“住口!你會後悔的!”
只見向陽冷笑一聲,拿起電話——李蘭沒有奪成,水煙攔住了她。
電話那端很快就被接通:“您好,這裡是110報警電話。”
“我要自首。”
掛斷電話後,向陽對他們說出了最後的請求,再跟兒子說句話。
直到警車離開,他也沒跟向浩辰說一句話。
李蘭站在院子裡,看着天色漸亮。向浩辰呆坐在客廳,茶几上放着一份親子鑑定報告,是向陽臨走前交給他的。
一個月後
塞爾回來時,看到水煙正舉着一隻白色信封,放在窗外的陽光,看得專心致志。
“有什麼好看的,給我看看?”他湊過去,眯起了眼,“欸?這種信怎麼會寄來這裡?”信封上,天藍色水筆寫着收件人的名字,沒有地址和郵票。
“一邊去,擋着光了。”水煙嘴上說着,自覺地自己往旁邊挪了挪。她看得正起勁呢,待會陽光弱了,就會看不清。
塞爾跳上了沙發:“司譚呢?”環顧了一圈,屋裡不見阿拉丁的身影。
頭也不回,“不知道。”腿長在他身上,她管得着嗎?頓了頓,還是回頭狐疑地瞥了一眼塞爾,“你找他幹什麼?”
心情愉悅,所以他願意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既然註定搭檔要換人,他就沒有再留下的必要。我想請他儘快搬離,至於死神那,我已經打好了招呼。”一份不錯的兼職,祝福阿拉丁脫離這種泡麪過活的日子,他該感謝自己。
賭局,他贏定了。
直接被口水嗆道,水煙咳了兩下:“你去見向陽了?”那她大概能猜到,司譚去哪了。
塞爾笑而不答。
金黃色的銀杏葉裝點了街道兩旁,公園的長椅上,向浩辰獨自一人沉默地坐着。
司譚已經離開,他的位置上放着一個文件袋,是向陽留下的親子鑑定。向浩辰帶來的,司譚沒有打開。是啊,他什麼都知道,矇在鼓裡的只有自己。
無力地仰望蔚天空,明媚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
門沒鎖,一推就開。
“嗨!”得意,塞爾毫不掩飾,就怕他沒看見似的。
緊了緊眉頭,在司譚決定無視後,徑直往臥室走去時,被人擋住了去路。
“結果?”
水煙的問題沒前沒後。
不想承認,不得不認,“輸了。”丟下兩個字,他與她擦肩而過。
向浩辰的確是臨時起意去的父母臥室,但手中的匕首他藏了好多年,司譚他們的到來只是恰巧讓他有了這個機會。還有巫婆的過期薰香。
打從懂事起,他對父親的長相就格外的好奇。問過母親,爲什麼家裡只有母親和他的照片,從來都沒有父親的。就連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都找不到一張。
母親不說話,他也不敢問父親。向浩辰給遠在S市的爺爺打電話,爺爺說有啊還很多呢,從小到大,他爸的照片都留着呢,改天給他寄來。那時候手機還不能拍照傳送,向浩辰就時不時去看看門口的信箱。
那天,他收到了寄來的照片:大背頭,皮夾克,牛仔褲,翻臉毛衣,戴着眼鏡。爸爸真帥氣,是向浩辰第一眼的印象。興沖沖地,拿着照片給母親看。
照片,在李蘭的手中揉成了團。
她的丈夫叫向陽,向前的向,陽光的陽,父母雙全,家境殷實。爲救她,毀了容貌,因爲感激,她不離不棄這麼多年。浩辰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的父親就是向陽,他的爺爺是S市工程建築的老闆。
向陽遺傳了他父親的經商頭腦,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城市,白手起家。他在幕後出謀劃策,作爲妻子,李蘭走在他的前面,替他衝鋒陷陣。
將來,向浩辰繼承的不止是她和向陽的財產,向家所有的一切都將會成爲他的。
爲什麼魔鬼要出現在她的夢裡?讓她得到,又失去。
塞爾問向陽,忍了這麼多年,何不乾脆一直忍下去?
恢復了身份,原本猙獰的面容也變得溫和。向陽說,那個人是替他死的,而他就是個畜生,配不上兄弟兩個字。父母、家庭、身份,他無恥地佔據了四十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四十年。
不是夠了,而是活不下去了。整夜整夜,不敢睡覺,只有吃了安眠藥才能睡。沒有奔潰,咬着牙,他想把這一切都還給向家,還給真正的向陽。
李蘭說,他敢這麼做,她就死給他看。反正,什麼都沒有了,還在乎命嗎。
向陽告訴塞爾:“我知道,浩辰去過S市。”畢竟有了錢之後,李蘭把唯一的兒子看得很緊。
去了S市的向家老宅,向浩辰整理爺爺的遺物時,順便想再找幾張照片留作紀念。李蘭早一步把老舊相片都處理了,除了客廳裡的向陽父母的遺照。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向浩辰對父母產生了疑問。爺爺明明說留着很多照片,卻連一本影集都沒有?!
老宅翻新時,向浩辰已經三十出頭,在撬開的木板牆後,找到了一疊信和一張照片。看大小,那裡原來是放置保險櫃的地方。也不知道怎麼封上了?
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照片後寫着:1981年G市。打開信,是父親寄給爺爺的家書……
“這裡挺好,”向陽的語氣是解脫,“再過不久,我就能去見他。”說對不起嗎?沒這個臉啊。
“你見不到他,”起身,塞爾靠在冰冷的牆上,惋惜地將實話告訴向陽,“他上了天堂。”而他,只能下地獄。
緩緩地笑了,向陽長舒一口氣:“司先生,謝謝。”嘴角一側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司譚換了身衣服從房裡出來:“今天晚餐不供應,麻煩您離開。”
“嗯?”塞爾搔着頭皮,“好像是我贏了?”
司譚點頭。
“那,離開的應該是你,纔對?”
司譚指了指半個身體快趴出窗外的水煙,塞爾震驚地回頭:“這可是約定!”
“當做沒發生過就是了。”水煙涼涼地回答。
“你在毀約!”塞爾很生氣,更氣得是打這賭的自己,“水煙!”
司譚打斷了他們:“有客人上門了。”
是一個瘦瘦的男孩子:“麻煩您,我想要能治療失戀的配方。”板寸頭,紅綠的格子襯衫,深色牛仔褲,灰灰的板鞋,脖子上圍着一條手織的毛線圍巾。
水煙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又看看男孩:“有。”
“多少錢?”男孩去掏口袋。
“不要錢,”把信封放在了茶几上,她站到了窗下,“免費。”陽光照在身後,很溫暖。
男孩猶豫了,但他真的很需要,急切地:“謝謝。”
“不客氣。”水煙指着剛剛放下的白色信封,“拿去吧。”
“這個?!不是……”
“是,就是這個,寄給你的。”
男孩看清了信封上的名字:“我的信怎麼會寄到這裡來?”
“恭喜,因爲你就快上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