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悲劇同樣在每個試圖請求伊爾摩特賜予神力的牧師身上發生,他們有的沒能及時做出反應,釀成了更大的災禍,而有些則如同被議長所殺的那位牧師,堅持到了最後一刻,被他的同伴或是其他牧師、聖騎斬殺,又或是跳入深淵、河流,他們犧牲的血流在地上,也很快會滋生出帶着瘟疫的蚊蟲——很快地,當地的官員與貴族都開始驅趕伊爾摩特的牧師,伊爾摩特的牧師們並不在意在荒野中安身,但看到那些被他們救助與治療的平民、流民也露出了恐懼的神色後,他們的心頭不禁也掠過了一絲茫然,伊爾摩特的教義就是要求他們爲人們揹負苦難,但若是這份苦難是他們帶來的呢?
有些伊爾摩特的牧師自殺了,其他的人也自我放逐,不去接近人羣,在克瑞瑪爾領地的伊爾摩特牧師是最幸運的,巫妖與另一個世界的靈魂有所推斷後,就命令有翼人與龍牙騎士飛向空中,尋找伊爾摩特的牧師,告訴他們暫時不要向伊爾摩特祈求神術,最好連祈禱也不要有。
異界的靈魂回到黑塔,憂心忡忡,它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就像是暴風雨之前的渾濁氣流,但它也很清楚,即將到來的混亂,不是它或是一兩個人就能夠與之抗衡的。
而就在這個時候,從塔外傳來了訊息,有人前來拜訪。
————————————————
凱瑞本孤身一人站在峽谷外,這座狹長的區域樹木聳立,藤蔓遍地,大部分植物都產生了奇妙的異化——在不死生物盤踞的地方,植物會枯朽或是腐化,腐化的植物具有一定的智慧,分泌毒液或是酸液,隨時隨地置人於死地,它們往往是灰袍與巫妖爲自己設立的第一道防線。克瑞瑪爾這裡的植物依舊充滿生機,但不知爲何,站在它們之中,總是感覺被無數飢餓的野獸覬覦着,偶爾掠過耳邊的風也帶着輕微的血腥氣味,帶着刺骨的陰寒。
就在凱瑞本試圖與一隻看上去脾氣相當暴躁,毛髮亂翹的夜梟溝通,請它代爲傳信的時候,忽然之間,他面前橫縱雜亂的樹枝,密如帷幕的藤蔓,還有可沒膝蓋的細草與荊棘,都悄無聲息地往兩側讓開了,黑髮的龍裔法師站在道路的末端,眼睛中滿是欣喜,“凱瑞本。”
雖然外表看上去與凱瑞本在碧岬堤堡第一次見到他時幾乎毫無區別,除了已經達到了膝蓋的黑髮——但他的力量卻已經將那時的自己遠遠拋在後面,在面對他的時候,凱瑞本就像是在面對一隻真正的巨龍,但這樣的力量又讓精靈感到熟悉,就像是它原本就屬於克瑞瑪爾,而非在漫長的時間裡一點一點地集聚起來。想到這兒,凱瑞本就搖了搖頭,他怎麼會這樣想呢?在這個軀體中的另一個靈魂,來自於一個沒有魔法,沒有神祗也沒有怪物的無魔位面,它的靈魂之中,根本不可能儲蓄魔法的力量,不過從一開始,他用以征服他們的就不是力量,而是思想與行爲。
“也許有點晚,”凱瑞本說:“但我還是要祝賀你成爲了這裡的主人。”
“銀冠密林與翡翠林島封鎖了那麼久,”異界的靈魂說:“我一直很擔心。”它也有嘗試遞出訊息,但在沒有得到迴應後就不再嘗試,倒不是因爲它缺乏恆心,而是巫妖提醒它說,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凱瑞本不會斷絕與它的聯繫——爲了你,他可是連不死者都接受了,巫妖這麼說,異界的靈魂想說,聽起來可真是有點酸溜溜的。
“我很抱歉,”凱瑞本和他一起坐在一張只容許兩雙膝蓋的小桌子前,爐牀中烈火熊熊,鐵鍋中霧氣蒸騰,是魚湯,還沒喝到嘴裡精靈就覺得暖洋洋的,他們分別了那麼多年,但當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時光就不再是阻礙:“當時的情況不允許。”
異界的靈魂點點頭,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讓我見見撒利爾吧。”
“好的。”異界的靈魂說,他身邊的幽魂領命,沒一會兒就將撒利爾帶了上來,凱瑞本看着他的黑髮,還有眼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撒利爾,你還記得你的母親嗎?”
“我記得。”撒利爾說,克瑞瑪爾沒有隱瞞過他的出身,他的父親與他的母親,他不是在期待和愛中降臨的,從他還是胚胎的時候,他的胎盤就是謊言與邪惡,等到他降臨於世,包裹他的襁褓就是親人的血。作爲格拉茲特的兒子,他在母親腹中的時候就有知覺和思想,所以他記得母親的臉,那是一張虛弱又悲涼的臉,作爲惡魔,他鄙夷她,作爲精靈,他又對她充滿了憐憫。
“你雖然是格拉茲特之子,”凱瑞本說:“但也是露西厄之子,你身負着惡魔的血脈,卻也有着精靈的血脈,現在,撒利爾,你需要做出選擇,”他說:“精靈要離開了,不是離開銀冠密林或是翡翠林島,而是離開這個位面,就如同千年之前的巨龍那樣,永遠地離開,精靈的存在將會成爲一個傳說——你可以選擇,留在這裡,或是跟我們一起離開。”
即便是撒利爾,也不得不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他看向自己的導師,導師一如既往的冷漠與平靜,彷彿撒利爾不是他的弟子,而是一塊石頭,一片葉子。
“不用擔心會受到排斥或是歧視。除了精靈,只要擁有精靈的血脈,無論是半人類,龍裔或是半惡魔,半魔鬼……只要能夠學會剋制與思考,就能被我們接納。”
“真難想象,你是如何說服其他精靈的。”異界的靈魂說,尤其是翡翠林島的埃雅。
凱瑞本卻只是微微一笑,“我們要感謝的是安格瑞斯的仁慈與寬容。”他說,同時看向克瑞瑪爾:“你也一樣,克瑞瑪爾……如果你願意……”
“我在這裡還有要做的事情。”異界的靈魂說。
“那麼,”撒利爾說:“我也不能離開這裡。”如果導師可以和他一起離開,他還會考慮,但如果只有他……他所揹負的債務就要導師償還了,他只需要爲他的父親格拉茲特效力五十年,但如果他逃走了,取而代之的,導師要爲格拉茲特效力至永遠,惡魔的永遠就是永遠,沒有期限,沒有盡頭,怎麼算,這筆買賣都不是那麼合算。嗯,數學可以說是他最好的功課之一,他看向自己的導師,但克瑞瑪爾正好低下頭去觀察茶水的顏色。
凱瑞本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但沒有太多失望,撒利爾的行爲再一次證明了混雜着邪惡血脈的精靈或是人類除了墮落之外別無出路,克瑞瑪爾如此,撒利爾也是如此。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撒利爾說:“我要回我的房間了。”
“去吧。”異界的靈魂說。
然後,房間裡再度鴉雀無聲,異界的靈魂享受了一會這份奇妙的寂靜,畢竟有人陪伴的安靜與孤身一人的冷寂是完全不同的,“那麼說,今天不但是祝賀,還是告別,對嗎?”
“可以這麼說。”
“我會想念你的,我的朋友。”
“爲什麼這麼說?”凱瑞本低頭喝茶:“還是有些精靈想要留下的,我也是。”
……
隨着異界的靈魂懊喪地將杯子丟在桌面上,凱瑞本哈哈大笑起來。但緊接着,他的神色就慢慢地變得嚴肅了起來,另一個靈魂或許在這近百年中逐漸學會了掩飾與喬裝,但在凱瑞本面前,他永遠不。黑髮的龍裔擡起手來,按在他的肩膀上,焦急與擔憂從那雙猶如深淵般的眼睛中溢出來。
“我更希望你能離開。”他說。
————————————————
凱瑞本沒有立即回返密林,他停留了一天,去見了亞戴爾,還有巫妖。
凱瑞本離開之後,又有一個尊貴的客人賁臨峽谷。
“阿芙拉。”
“克瑞瑪爾。”女神說道:“我殘酷的愛人。”
“我從不是你的愛人。”巫妖說,在阿芙拉反駁前,他補充道:“嗯,另一個也不是,他是你爸爸。”
阿芙拉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怨恨與羞窘:“我已經不再是個凡人了。”
“嗯,我知道。”巫妖說,他們曾經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被阿芙拉拖入尚不成熟的神國,那次若不是有巨龍艾歐,他們或許還真要在阿芙拉的神國中耽誤一段時間。
“我不會再那麼做了,”阿芙拉哀求道:“讓我見見他吧。”
巫妖笑了起來:“那就流下來吧,明天你就能見到他了。”
“那不是他。”
“如果你只想看到一個虛僞的假象,大可以自己去造,阿芙拉,他一直很難過,”巫妖說:“雖然他拒絕成爲你的愛人,但他確實是把你當作女兒看待的,他就像是一個父親那樣的愛你。”
“……我不信。”阿芙拉說,然後就消失了。
————————————————————
阿芙拉在神國的寶座上睜開眼睛,她的分身進入到她的身體裡。
“看來它沒能帶來什麼好消息。”葛蘭懶洋洋地躺臥在一個侍女的懷抱裡,吃着葡萄,身前還擺滿了各種新鮮甜美的果實與繽紛的花朵,阿芙拉的神國在矗立之初,就充分體現了作爲婚姻與愛情之神的特殊之處,它的國度永遠地四季如春,陽光明媚,即便落雨,也是細如絲線的綿綿細雨,鳥獸們無不皮毛光滑,羽毛亮麗,沒有殘忍的廝殺,也沒有惡劣的天候,神國的子民各個都處於最美麗的年紀,擁有着夜鶯般的歌喉,以及天鵝般優美的身姿,他們除了歌唱,就是舞蹈,在花朵與碧草中相互依偎,摩挲,無憂無慮。
阿芙拉一露出憂傷的痕跡,就有俊美的男子上前撫慰,但他們還未碰到阿芙拉的足尖,他們的手指就難看地膨脹起來,面上生出黑斑,皺紋,頭髮變白,枯燥,脊背佝僂,其他的選民與信徒立刻尖叫起來,他們意識到自己觸怒了神明,想要逃走,卻在下一刻變作了飛灰。
就連葛蘭身後的侍女都慌亂地丟下了客人,逃到花朵之間躲避神祗的怒氣,葛蘭憑藉着自己近百年的技巧纔沒讓自己的腦袋磕在臺階上,嗯,如今的他當然不必擔心因爲這種小問題而喪命,問題是那也太丟臉了:“別這樣,”他說:“你知道克瑞瑪爾,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生氣。”
阿芙拉轉過臉去:“他不會知道的。”
這可挺難說的,葛蘭在心裡說:“我看那些孩子都很不錯,”他說:“即便不能夠做你的愛人,在寒冷的夜晚,有那麼一個人溫暖你的軀體也好啊。”
提到自己的選民與信徒,阿芙拉的神色變得柔和了一些,沒有人,或是神祗在知道自己被狂熱的愛戀與崇拜者的時候不心生快慰的,更不用說,他們的信仰之力同樣會化作阿芙拉的神力,這是現在的她最需要的,但她還是無法接受除了克瑞瑪爾之外的人依偎在身邊。
“這可真不像一個愛情之神。”葛蘭問道:“不是他就不行嗎?”
“如果還有第二個願意在那時擁抱我的人。”阿芙拉說,她落下淚來,淚水滴入灰燼,那些無辜的信徒與選民就從灰燼中重生了,但重生的只是他們的軀體,而非意識,他們的思想如同嬰兒,又與生俱來有着傾慕臣服這位女神的能力與衝動——阿芙拉也曾經想過就這樣將她的愛人帶入神國,但一看見這種情景,就連她也不得不生出彷徨之心,難道真如她愛人的同居者所說,這樣纔是真正地摧毀了他嗎?或許他會對阿芙拉充滿愛意,忠貞不二,但這是阿芙拉的思想還是他自身的思想呢?如果是前者,那就是她親手殺了自己的愛人,又將他永遠地埋葬。
“是我的錯。”葛蘭乾脆地說。
“沒關係,”阿芙拉說:“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
“太對了,”葛蘭說:“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我的女兒。”
“你不會無緣無故來到這裡,說吧,有什麼事情要我去做?”
“只是祝賀你成爲了愛情與婚姻之神也不能嗎?”
“不夠。”阿芙拉譏笑道:“如果只是這個,你頂多會在見到我的時候噘個嘴什麼的。”
葛蘭嘶啞地笑了一聲:“你說的對,”他說:“確實有事情要你去做。我的女兒,以婚姻與愛情之神的名義,召開宴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