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嗎?”一位尊貴的選帝侯這樣自問道,在他面前,是一卷半打開的地圖,他仔細研究了上面的內容,略微安心了一點:“你們知道這裡有什麼資源?我是說,珍貴的礦脈或是生物之類的?”
一個法師上前鞠了一躬,“據我所知,沒有。”選帝侯點了點頭,說真的,他也覺得不會有,畢竟整個大陸都可以說被人類反覆地勘探過,除了精靈,矮人與獸人的領地,不,確切點說,除了精靈,矮人與獸人的領地同樣逃不過人類的覬覦,是的,比起這些天生就有着神祗眷顧的種族,人類生來就很弱小,但也正是因爲這種弱小,人類從不放棄任何可能掌握在手裡的東西。但從紅寶石海角向東,直到碧岬堤堡,這片海岸遍佈崢嶸巨石,別說建立港口,就連接近也要冒着船破人亡的危險。而沿着海岸,巨石與砂礫覆蓋了大部分土地,海水滲入土壤,根本無法種植小麥和稻子。
就連這裡屬於巨龍的時候,法崙帝國的觸手也沒想到伸展到這兒來,法崙傾覆之後,也有人想要利用這裡,但無不折戟而返——這裡除了貧瘠,還有危險,缺少淡水與肥沃的土壤令得人類與大部分動植物難以在此生存,但一些頑強的小生物還是在這裡堅決地盤踞了下來,有魔法生物,也有普通的昆蟲與小動物,它們兇狠,惡毒,充滿了那種在荒瘠之地經常可以看到的瘋狂與貪婪,拿最不足以道的一種小蚊蟲舉例,它們混跡在砂礫與岩石縫隙之中,白晝從不出現,等到夜晚,有血的生物沉睡之時,它們就在獵物的皮膚與粘膜上召開了一場盛大的歡宴——它們吸血,也吸取其他體液與分泌物,它們就在獵物的身體上結合、產卵、孵化……一個小格的時間就能完成一次輪迴,等到數次輪迴之後,晨光重新籠罩大地,它們的子孫紛紛散去,只留下一碰就會變作碎末的獵物軀殼。
這筆賞賜唯一可以稱道的地方大概就是碧岬堤堡,但碧岬堤堡可不是一塊肥美的鮮肉,相反的,它只是一根沒有多少血肉殘留的硬骨頭,與法崙帝國軍隊的一戰幾乎毀滅了整個城市,他們的法師阿爾瓦也死了,雖然有價值,但早已大不如前。如果它能讓那位看似溫柔和善,曾經的首席大臣,黑髮的龍裔願意就此保持沉默,也不是不可以。
碧岬堤堡的議長興高采烈地第二次拜訪了黑塔,雖然碧岬堤堡只是個搭頭,但他一點也不在意,有這麼一位強大的施法者守護在側,不要說海盜,就連暴風之神塔洛斯的使者也不敢輕易提出無禮的要求吧,隨他而來的年輕人完全看不懂他的喜悅來自那裡,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問道:“但我聽說,那位大人似乎……是個邪惡的法師,甚至……”可能是個巫妖。
議長似笑非笑地看了侍從一眼,“這個世界上有比不死者更可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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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龍艾歐拋棄了法崙皇帝的身份,近似於玩笑般地將一個克瑞瑪爾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龐大帝國拋給了一羣貪婪的豺狼,好吧,或許不全是,但戰爭的漩渦會將所有人都攪入其中,但這次,國王與大公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子民似乎不再那麼溫順,他們拒絕服役與征戰,即便不敢在騎士的刀劍下發聲,也會乘着夜色一家一戶,一個定居點,一個村莊那樣地逃走,是的,爵爺們有士兵和騎士,但他們可沒有多到可以巡邏在每條大路小徑上。
在一些統治者們意識到這些凡人寧願成爲流民,也不願意成爲犧牲與祭品的時候,他們不得不緩和了自己的態度,因爲之前連年的災禍與戰爭,他們的人口原本就不那麼寬裕,原本他們計劃着從其他國家掠奪人口,但現在基本上也成爲了泡影,“他們逃到哪裡去了呢?”一個大公這樣問,某些國家因此受到了仇視,譬如塔拉,塔拉是十二位選帝侯中較爲寬容的一個,他們的新王如今也是維尼托實質上的統治者,從東方而來的稻子從維尼託源源不斷地運來,成爲他的子民無需擔憂饑饉,確實,他收容了一部分的流民,這讓他變得強大起來,另外幾位選帝侯又是惱怒,又是嫉妒,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更多地收容了這些妄爲之徒的竟然是一座新城,或者說,一條狹長的新領地,也就是選帝侯們曾經不以爲意的地方,他們甚至是滿懷着譏笑的心情去看着流民們拖兒帶女地涌入那裡的,沒有稅賦,沒有勞役,沒有規定的祭獻又有什麼用?難道從砂礫和石頭裡還能種出稻米和麥子不成?就算那位被懷疑爲巫妖的邪惡法師願意爲他們購買糧食,單單一個衰敗的碧岬堤堡能夠承擔得起多麼多人口?
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不過一年,從法崙皇帝賜予曾經的重臣克瑞瑪爾的領地上,就源源不斷地涌出了雪白的食鹽,是啊,這片土地飽含鹽鹼,但無法種植稻子與小麥,卻不意味着它無法產出食鹽,在另一個位面,曬鹽法早已不是個秘密,但這裡的人們似乎還未琢磨到其中的訣竅,以往大陸上的食鹽幾乎都產自於矮人的礦井,龍火列島出產的蜜糖雖然昂貴,卻不能算作必需品,鹽卻是任何一個人每天都必須攝取的東西。而在人們還未注意到的時候,矮人們的礦鹽似乎不再如同以往那樣充沛,一些敏銳的商人在察覺矮人的商隊愈發罕見的時候開始囤積食鹽,如果另一個世界的靈魂沒有指導流民們生產食鹽,他們一定可以獲得以往數百,數千倍的利潤,可惜的是那位從未在意過貪婪者的死活,流民們在他的領地上產出的食鹽晶瑩如雪,沒有太多的雜質,味道鮮美,這些食鹽被交給碧岬堤堡的商人們經由他們的商路擴散出去,一下子就將扶搖不定的鹽價穩定了下來。
被變異的獸化人們管理着的領地與城市寧靜異常,不是沒有野獸,魔法生物與盜賊,但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與已經可以與龍牙騎士正面對抗的獸化人們相比,或許新來的流民曾經畏懼過這些形容古怪,半是動物,半是人類的傢伙,但隨着時間的流逝,當有翼獸化人從城市的上空飛過的時候,就連最膽小的孩子也會揮舞着手臂大聲歡叫,膽大的孩子甚至可以被這些守衛帶上高空,飛過半個城市。
而這座新城的議長飛過街道,廣場與宅邸的時候,她的心中就充滿了自豪與欣慰,在最初的時候,這裡只是一片荒地,遍佈危險的昆蟲與野獸,而現在,這裡已經是一個安詳的希望之地,雖然她所看見的建築並不高大,也不漂亮——這些都是在精靈們的幫助下建造起來的,兼具了銀冠密林與龍火列島的風格,簡單點說,就是用膠、砂礫與樹木糅合在一起的材料在巨石之間塑造出可以供人居住的房屋,這些房屋爲了迎合巨石的形狀都是歪歪扭扭的,表面粗糙,屋瓦和窗戶用的是半透明的貝殼。不過與房屋的簡陋相比,城市的公用設施異乎尋常的齊全,不,不應該說齊全,用奢侈來形容比較合適,即便在高地諾曼的都城裡,也沒有可以直接連通到家裡的上下水道,乾淨的,可以燃燒木炭和輝石粉末的爐竈,公共的浴池,任何一個地方都有着石板鋪設,有泄水口,永遠不必擔心堵塞的道路——雖然她之前只是一個傭兵,或許有些她無法接觸到的地方會有,但那也不是給平民使用的。
她的主人還要求所有的孩子都要學會閱讀與寫字,不過她覺得,這些孩子在教師這裡學到的,與其說是讀書寫字,倒不如說是思考的能力,他們比父母的想法更多,更復雜,更深刻,他們對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又充滿了質疑——還有一點讓這位有翼獸化人擔心的是,這些孩子所受的教育之中,缺乏對於神祗的敬仰,教師中也只有寥寥幾個牧師,但他們也必須按照克瑞瑪爾所撰寫的課本來教學。
她是否要改變呢?這個想法在議長的頭腦中一閃即逝,黑髮的龍裔可以說是將他的領地全面交託給了他們,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得到的恩惠與信任,他們只是一些平凡的人類,又因爲格瑞納達的術士們變作了奇特的怪物,他們原本壽命短暫,弱小,卑微,下賤,是克瑞瑪爾大人將他們從泥沼裡撿了起來,去掉他們身上的污穢,賜予他們強大的力量,讓他們得以再次光明磊落地站在衆人之前,不管那些心懷叵測的人如何議論黑髮龍裔的真實身份,他們都絕對不會背叛他。不單是因爲他令得他們重獲新生,也是因爲他們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公正,看到了仁慈。
哪怕他就是一個巫妖如何?在他們沉淪黑暗的時候,神祗們並沒有迴應他們的呼喚,他們的僕從也未曾拯救他們,如果……如果這位大人是個無信者,那麼他們也願意和他一起被釘在死亡之城的城牆上,直到哀悼荒原的風將他們的靈魂化作砂礫。
像是有意,又是無意的,這片新的領地中,不但沒有矗立起任何神殿與聖所,就連牧師也很少,迄今爲止,只有幾個伊爾摩特的牧師在這裡停留,不過伊爾摩特的牧師們與其他神祗的追隨者不同,他們不那麼執着於外在的表象,比起人們的祭獻,他們更願意看到善行得以傳播——只是在看到他們在街道邊爲人治療的時候,議長想起黑髮的龍裔曾經提到過的醫院,想來他們一定很願意在那裡爲受苦的人們服務。
她現在飛行的速度已經很快,但就在一瞥之間,她猛地轉身,飛回並急速地降落,她看見的地方,人們驚恐地尖叫着,四散奔逃,一個接受治療的病人躺在地上,雙眼大睜,像是無法接受這一突兀又可怕的變化——他的整個喉嚨都被咬斷了,而就在他的身前,跪着一個伊爾摩特的牧師,他的眼角紋着灰色的眼淚,表明他是一個深受伊爾摩特寵愛的牧師,深紅色的血淚從他的眼角流下,污染了先前的紋身,咽喉裡發出咯咯的響聲,他艱難地向議長的方向轉過身來,議長這纔看到他的雙手緊緊地抓着什麼——毫無預警地,一隻有着成人男性手腕粗細的無眼蛇從他的雙手中竄出一個腦袋,向着議長髮出嘶嘶的聲音,它的口中滿是細密的獠牙。
伊爾摩特的牧師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他爲了控制從他的胸口竄出的毒蛇就耗費了所有的力氣,他向伊爾摩特祈求神恩,卻沒有得到迴應,力氣隨着血流不斷地消失,他向議長投去了哀求的目光。
議長沒有遲疑,她揮動翅膀,秘銀骨架的鋒利刀刃宛如微風拂過,伊爾摩特的牧師連着從他的胸口竄出的毒蛇一起被斬斷,毒蛇的上半身跳躍了起來,但在半空中就被一團火焰吞沒。
議長一回身就衝向了空中,之後,議長官邸中所有的有翼獸化人都騰空而起,飛向領地各處,幸而克瑞瑪爾提醒過他們,每個進入領地的施法者,從牧師到法師,術士都要回報和確認,所以要找到分散在各處的伊爾摩特牧師並不困難,只是有些地方他們及時趕到了,有些地方已經是一片狼藉。
——他們都被污染了。他們趕到一處被摧毀的村莊後,巫妖冷淡地說。
——異界的靈魂也一樣神情凝重,他已經不再是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小白了,當然,善神的牧師與聖騎也一樣會墮落,但在同一時間,所有的伊爾摩特牧師都被污染,只能說是他們獲取神力的源頭,也就是伊爾摩特出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很有可能,這位古老而仁善的神祗……已經……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