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骨龍霜白喃喃地說,半神巫妖將她的軀體縮小到可以纏繞在手腕上,而後在他虛假的胸膛裡,骨龍可以感受到那枚正在被無數人類與神祗暗中尋找的符文盤在跳動着,就像是一顆活生生的巨龍的心臟,其中濃郁而強大的本質讓她狂亂地渴望着想要掠奪,但埃戴爾那只是伸出另一隻手,按在她的脊骨上,讓她無法動彈。
半神巫妖擡起頭,龍脊山脈最爲高聳的一段正在他們的眼前,而那道無從尋覓的狹窄縫隙卻難以如同逃脫凡人肉眼一般地隱藏在埃戴爾那的視線下,半神巫妖從他的半位面中抽出法杖,將它尖銳的尾端指向鉛灰的虛空之中,冰寒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從法杖的尖端落下,籠罩在骨龍與埃戴爾那的身上,骨龍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經死去,即便如此,當這個法術成型的時候,她仍然無法控制地顫抖與哀叫起來,幸而這個過程所持續的時間很短,骨龍眼眶內的靈魂之火再次燃起的時候,她的視野變得奇怪起來——所有的事物都像是在原地,又不在原地,它們像是有一個形態,又隨時產生着奇異的變化,她知道她與埃戴爾那也是如此,畢竟埃戴爾那曾經詳細地與她描述過這個由他創造出來的新法術——它並沒有人們以爲的那樣莫大的威力,用途也很單一,但如果,正有存在窺視着這裡的話,那麼他無論看到了什麼,都只能產生錯誤的認知,並且這種錯誤的認知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即便是神祗也不例外。
在施放了這個法術之後,接下來的工作就要簡單得多了,埃戴爾那隨意地一指,堅硬光潔的山壁頓時化作泥沙傾瀉而下,作爲七十七羣島的無冕之王,埃戴爾那的力量當然不容小覷,“化石爲沙”只能說是一箇中下階的法術,只要不是學徒,施法者們幾乎都能施展,但就像是克瑞瑪爾等人遇見的法師那樣,他們之中的佼佼者能夠將一方石頭化作泥沙就很值得稱讚一方了——埃戴爾那的法術卻筆直地貫穿了大約有五十尺的山壁,寬長也足以容納一個成年的人類男性昂首闊步地在內行走,山壁的牆更是平滑的如同鏡面一般,骨龍霜白轉頭望去,可以看到自己散發着熒光的影像倒映在上面,還有永遠伴隨着她的無盡黑暗。
“如果你真的要做那件事情,”霜白忍不住提醒道:“不帶着我似乎會更安全點。”
“別說傻話,”半神巫妖親暱地說:“我發誓過我們永不分離的。”
霜白低下頭去,她知道自己很愚蠢,但不管埃戴爾那最終變成了什麼樣子,她都沒有辦法收回投注在他身上的愛意,哪怕埃戴爾那曾經無情地利用了她(現在也是),並且以誓言爲名無恥地將她轉化成了一隻骨龍——曾經被巨龍,尤其是金屬龍們深惡痛絕的不死生物,她仍然不能看着他受到傷害或是覆滅。正是因爲如此,在埃戴爾那容許她知曉了他將要做的事情後,霜白不止一次地警告,勸說與祈求過他,但和之前的每一次那樣,埃戴爾那的決定從來不會因爲任何外力而動搖,只有他說服她,不會有她阻止他……霜白驀然發現,自己所能做的,也就是埃戴爾那所說的,與他永不分離。
穿過骨龍空洞軀殼的風突然變得銳利起來,霜白這時候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沒有一絲光亮的隧道,來到了一個廣闊的猶如外界的空間裡,不知從何而來的風捲起了地上的白沙,將所能看見的地方全都用煙塵覆蓋與填充,如果他們不是巫妖與骨龍,或許早就因爲吸入了太多的塵土窒息而死,這裡沒有太陽,月亮與星河,也沒有火焰與熔岩,但有灰白色,會讓注視着這裡的人倍感不適的光亮,他們腳下,身邊與頭頂就只有這種沙和光,別無他物。
“這裡是……”
“是巨龍之神艾歐的最後棲息之所。”埃戴爾那說道。紅龍格瑞第用符文盤打開的地方——只是在艾歐的本質離去之後,它就封閉並且從原先的位置上轉移到了這裡,如果該處仍然只有艾歐的骨殖,埃戴爾那可能還需要時間來尋找,幸而,這裡還有紅龍格瑞第被撕裂時留下的血肉與怨念,既然如此,像是埃戴爾那這種對於生命與靈魂有着深刻理解的不死者,施法者,想要找到這裡就很容易了。他垂下手,讓骨龍霜白恢復到原先的大小,然後連續撕開了三份卷軸。一封卷軸用以固定流沙一般的地面,一封卷軸用以消弭狂風,一封卷軸屏蔽了陣法內的聲音與影像。
而後,他開始唸誦咒語,龍的鮮血從他的椎骨中流出,滴落在地上,埃戴爾那的意念引導着它們流往應在的位置,勾勒線條,畫出符文,他毫不吝嗇地拋灑着普通的施法者可能聽也沒有聽說過的施法材料,不斷地將陣法逐漸擴大,骨龍霜白陪伴着他,腳步也隨着不住地後移,直到她的尾尖撞上了石壁,她才驚覺,埃戴爾那的陣法竟然已經覆蓋了就連她也不能一眼望到邊際的地面。
風早已停息,灰白的沙礫浮動着深紅色的線條,符文,它們有序而緊密地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而去,就連混沌的天穹似乎也被它們浸染上了一層血色,
埃戴爾那也早已不再是個生者,在完成了這個陣圖之後,竟然連他也感覺到了一絲疲憊,它是靈魂上的,而非肉體上的,“上一次我那麼瘋狂的時候,”埃戴爾那猶如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是在我將自己轉化爲巫妖的時候。”那時候,他同樣付出了當時他所有的一切,而如今,也是一樣。
他略略後退了一步,這隻能說是基礎而已,相對於之後他要做的事情。霜白看着埃戴爾那恢復到了原先的樣子,也就是說,像是一條蛇,或是一根鞭子的椎骨狀態,頸椎骨有七節,胸椎骨有十二節,腰椎骨有五節,骶椎、尾椎共有十節,共計三十四節,這是他從巫妖轉化成爲半神巫妖的時候選擇留下的部分,但能夠看到這個形態的人或說非人很少,少到用一雙手就能計算清楚。在胸椎與腰椎的骨節之中,鑲嵌着八顆靈魂寶石,其中一顆曾經囚禁過霜白的靈魂——然後,緊緊與其毗鄰的一顆,如同黑歐泊般的寶石浮騰而起,落在埃戴爾那的身前,這下子就連已經有所預料的霜白都不由得直起了身體——這正是埃戴爾那的根本,他的秘藏,以一個龐大帝國的覆滅爲代價獲取的數以百千萬計的靈魂與骸骨,毫不誇張地說,七十七羣島就是以此爲基石而建立的;在埃戴爾那轉化爲半神巫妖的時候,又耗費了一部分,而現在——如果站在這裡看着哀嚎着的靈魂洪流傾注進陣圖的中心的不是霜白,而是任何一個不死者的話,它一定會變得瘋狂的。
埃戴爾那的“神情”,更正確點來說是姿態,卻是非常的平靜的,就像是霜白看着他將自己轉化爲巫妖的那一次——銀龍對埃戴爾那不可謂不瞭解,這個龍裔與其說是瘋癲,倒不如說是具有着深刻的賭性,對他來說,沒有什麼不可以孤注一擲的,越是重大的決定,他下得就越是快速、堅定,只是在這次之前,他還從未輸過。
在空間裡的光線突然暗下來的時候,骨龍霜白警惕地張開了只有骨頭與殘破皮膜的雙翼,遮擋在埃戴爾那的上方,這個場景甚至是有點滑稽的,一條鑲嵌着八顆寶石的椎骨就像蛇一樣盤在地上,最末的尾椎抵着最頂端的頸椎,彷如一個正在慎重思考的人類,但相比起骨龍,它太小了,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假如現在有人走進這裡,或許會將埃戴爾那誤認爲骨龍隨身的一件飾品——但暫時性的,似乎還沒有什麼可以威脅到他們,地面的白沙與陣圖也沒有變化,難道是法術失敗了?霜白不太願意承認這一點,尤其是作爲一隻曾經的銀龍,她並不願意看着埃戴爾那爲了籌集又一次施法所需的靈魂而在大陸上掀起血腥的波瀾。
又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霜白“聽見”或說感知到了輕微的波動,一如蟲蟻在沙堆中爬行那樣細小的聲響,環繞着埃戴爾那的靈魂之火猛烈地燃燒了一瞬間,而後又有如怕驚嚇到什麼,突然收縮成了幾個小點,而霜白根本一動也不敢,不能動,她已經死去了那麼久,卻還是可以感受到來自於血脈的重壓,它還是那麼的弱小,但霜白高傲的頭顱還是被迫低垂了下來。
沙礫與沙礫重新融合在了一起,變作只有指頭那麼大的石子,緊接着,石子又與石子融合,成爲巨大的石塊,石塊融合之後是丘陵,丘陵之後是山峰,霜白與埃戴爾那近似於敬畏地看着這些細碎的沙子不斷地匯聚在一起,構架出頂天立地的白色骨架——埃戴爾那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走神,但他總覺得必須禮貌性地誇獎一下——一千多年了,又曾經崩潰過,重新組合起來的骨架居然還能這麼的完整,潔白,光滑,真應該讓七十七羣島上的一些懶鬼來親眼看看……
重新搭建起來的骨架並非是個終局,在最後一塊尾椎骨回到族羣中之後,隨着埃戴爾那的吟唱與材料投擲,微紅色的線條沿着白骨向上攀爬,它們經過的地方,生出了筋、神經與肌肉,在埃戴爾那第三次重複以上的行爲之後,赤紅色的線條從前三者上爬過,閃爍着星辰般光芒的皮膚如同晨光一般披覆其上,鱗片隨即從皮膚下刺出,展開,與這個位面曾經存在過的任何巨龍都不同,巨龍之神艾歐的軀體猶如堅石那樣剔透與堅硬,當光線穿過其中的時候,會被折射出九種不同的色澤,它們在鱗片之上流動,變幻不定,當人們凝視着它們的時候,可以看到火焰,也可以看到水流,可以看到天穹與大地,也可以看到光明與黑暗,所有的特徵彷彿都集中於此,這是你所能知的美與善,以及浩瀚無邊的強大力量。
埃戴爾那隻看了一會就低下頭來,或許龍神之主艾歐曾經確實如此,但現在的呢,它也不過是一個被後裔與人類遺忘拋棄的亡魂,在一個邪惡的半神巫妖的召喚下重歸生者世界的……傀儡,它甚至無法保證自己的身軀不受污染——這些污染並非來自無底深淵,或是埃戴爾那,而是來自於它的後裔之一,紅龍格瑞第,當紅龍被獸人之神卡烏奢撕碎的時候,她滿懷怨恨與詛咒的血落在艾歐的骨骼上,即使它們全都化作了沙礫,但看吧,看那具完美軀體中一絲絲深黑色的刻印,它們是那樣的污濁,卻又與這具軀體緊密地融合在一起。
這時候,骨龍霜白轉過頭來,她眼中的靈魂之火激烈地閃爍着,在不死者們無法用心跳與喘息來表達自己惶恐不安的心情時,這是唯一能讓人們窺視他們內心的窗口——她磨切着自己的牙齒,看着埃戴爾那打開了他從自己的虛假胸膛中取出的匣子,匣子裡的光輝令人無法逼視——符文盤上的碎片已經合而爲一,龍神之主艾歐的本質與神格讓它呈現出無比瑰麗的色彩與柔和而威嚴的形狀,它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金屬圓盤的樣子,在埃戴爾那施放的法術將其托起的時候,它更像是一片發光的雲霧,或是流動的光輝。
“去吧,”半神巫妖低聲說道,他似乎也已經精疲力竭,法杖也已經被他隨意地丟棄在“腳邊”,尖利的尾椎骨輕輕向前一點:“去吧,”埃戴爾那重複說道:“您的軀體正在等待着。”
不過也無需再次催促,符文盤在稍一停頓之後,就徑直投向了那具屹立不動的軀體——而後,空氣劇烈地震動了起來,伴隨着漫天箭矢般投出的強光,骨龍霜白與埃戴爾那被猛地拋向石壁,於此同時,他們也都聽到了一聲呼嘯,它像是從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來,又像是近在耳側,直入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