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遠離了這個村莊的露西厄並不知道之後發生的事情,或許她偶爾會從吟遊詩人以及其他經過了這裡的人聽說這裡的事情,但在這個位面,一個小村莊在一夕之間傾覆,化作了一個死氣沉沉的積骨之所並不是值得驚訝的事情——人類是那樣的脆弱,暴動的獸羣能夠毀掉他們,偶爾產生的怪物也能,毫無秩序可言的盜賊也能,甚至是一個失去了理智,無法控制自己的領主也能,又或者只是一個村莊對於另一個村莊的劫掠與報復。
總之,村莊中發生的變化暫時還不爲任何人所知,在之後的旅程中,露西厄一改過去的厭倦疏遠,也與艾洛赫一同介入到人類的世界中去——她就像是突然睜開了眼睛——她所愛的那個人,那個半精靈,雖然被灰嶺與凱瑞本接受,但他的本質上,顯然是偏向於人類而非精靈。她相當懊悔於自己竟然察覺到這點,她見過,聽到,以及觸碰到的越多就越意識到人類與精靈有着多麼大的不同——他們遇見過純粹是因爲利益與權勢而結合的夫妻,也曾經遇到過純粹只爲了愛情而相互立下約定的伴侶,但與露西厄所想象的不同,冰冷的交易一般的婚姻反而可能在堅固的桎梏下生出柔軟的溫情與潔淨的忠誠,而出於愛情的,當他們不得不爲了一口水,一口食物而奔波勞累,或是因爲新鮮的顏色而心動,又或是因爲背叛了父母、族人與家族而孕育出的悔恨與擔憂輾轉反側的時候,一夜之間凋零的不單單是愛情之花,他們彼此之間甚至會滋生出仇恨,更正確地說,比仇敵更仇敵。
最讓露西厄豔羨的莫過於一對具有着赫赫權勢的大公夫婦——大公原本是前大公的第四子,與長子之間相差二十歲,與三子之間相差十三歲,他簡直就像是前三位兄長的兒子而非弟弟,從任何角度來說,大公的位置對他都是遙不可及的,人們對他充滿了憐憫,固然他可以在大公的城堡中錦衣玉食地度過他二十年之前的日子,但他成年之後必然就要設法自己尋找出路了——大公對他的幺子並不關心,而他的母親也更偏重於成人已久的三個兒子,她爲他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情,也是最後的一件事情就是爲他找到了一個嫁妝豐厚的妻子,保證他在兄長繼位之後,哪怕無法得到一個爵位或是領地,也能夠衣食無憂。
但這或許也是她做出的最爲錯誤的一個決定,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女孩的嫁妝豐厚,在沒有結盟,也沒有立下契約的時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她的家人對她十分寵愛——寵愛到了願意爲她以及她的丈夫竭盡全力的地步。他們首先策劃着令大公的長子與次子反目,在後兩者忙於自相殘殺的時候,在三子設下的筵席上投毒,大公,大公的妻子還有他的三個年長的兒子,還有兒子們的孩子,無一倖免。當然,像是這種殘忍的,毫無人倫的事情,露西厄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大公非常珍愛他的妻子,珍愛到罕見的沒有一個情人,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帶着她,他們已經有了五個兒女,而大公夫人的肚腹還鼓脹着——他們在城市與村莊裡走動的時候,人們不但會舉起酒杯爲大公祝福,也會祝福他的妻子,大公夫人,他們一致認爲,如果沒有大公夫人的幫助,年輕的大公是無法成爲他父親唯一的繼承人,並且將這個小小的公國管理的如此妥當完美的,
露西厄也去見過這對夫婦,從外貌上來說,他們完全不匹配,大公年輕俊美,而大公夫人卻已經泄露出老邁的痕跡(不過她原本也不怎麼漂亮),也許是因爲生養了太多的孩子,她的腰圍有三個露西厄那麼粗,但她站在她的丈夫面前,即便沒有一絲遮掩,也不曾露出一絲羞愧不安的神色。而大公看着她的時候,也是那樣的熱情,眼中充滿了迷戀之色,作爲埃雅的精靈,露西厄對於情感是極其敏銳的,她可以看得出,他們之間確實仍然存在着愛情,真實的愛情,他們就像是兩株藤蔓,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一棵倒下,另一棵也會跟着潰塌。
“有人常說,權勢是愛情的毒藥,但事實上,至少並不全都如此,尤其是對於人類而言。”對於露西厄的疑問,大公夫人直言不諱地說:“我與我的丈夫在婚前根本沒有見過面,最初的時候,他厭惡我,我也不喜歡他,就像是兩塊平整而光滑的石頭,他們把我們放在了一起,但我們誰也不想挨着誰。是外在的壓力將我們結合在一起,而我父兄所有的資產則是滲透入縫隙之中的鐵汁,沒有他們的支持,我的丈夫可能連個葬身之處也未必可得——對於他來說,我就像是沃金的化身,我一點也不奇怪他會愛上我,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推據沃金的青睞的。”
“但他愛的不是你啊。”露西厄忍不住喊道。
“從這點上來看,”大公夫人寬容地笑了笑,“就知道你還是一個孩子。”她問:“你有喜歡的人嗎?”
露西厄遲疑了一下:“是的……”
“但不是你身邊的那一位,對嗎?”大公夫人說:“那只是你的一個監護人,我是說,像是一個父親或是叔叔的角色。你的愛人不在你的身邊,或者說,你還不能讓他在你的身邊,抑是你不能在他的身邊。”
“他很忙。”露西厄低聲說。
“看得出,”大公夫人說:“像你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誰能輕易地放開手呢?除非吸引着的他的是更有誘惑力的東西……一個弗羅牧師?”
“不,”露西厄立刻否認到,但她記憶之海中已經浮現出了一個熟悉的影子,她也曾看到過阿芙拉卸下遮蔽了她的美麗與魅力的僞裝,即便她也是一個女性,也不禁要爲之神動心迷,可是……她並不想要承認這點,難道阿芙拉不是一次次地被克瑞瑪爾拒絕了嗎?“是公務,他是……一個大臣,”當說到這個人的時候,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脣邊更是無法控制地露出了一個微小的笑容:“他現在……正在從事一項非常偉大的工作,有無數的人因爲他的一個命令而得救——他挫敗了那些卑劣之人的陰謀,阻止了戰爭,消弭了瘟疫……他,還做了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你說,但他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
大公夫人並未催促她,她注視着露西厄,神情溫柔,又帶着一點憐憫:“看來我之前是說錯了……阻攔在你們之間的,不是一個弗羅牧師,弗羅牧師只是一個小問題,你的問題可比我以爲的大多了。”
露西厄擡起頭,雖然她和大公夫人相識不久,但這位人類的女性幾乎已經征服了她,她期待而迷惑地看着她,直到大公夫人傾低身體,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權勢,你們的阻礙是權勢。”
露西厄嚇了一跳:“但是,”她結結巴巴地說:“他並不愛權勢啊。”
“這不是他愛不愛的問題,”大公夫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慢悠悠地搖動了一下扇子,雖然現在已經很冷了,但如同她這樣的貴婦人,即便到了需要晝夜不熄地點燃爐牀,地面上鋪起厚厚的燈芯草,而牀榻上堆滿毛皮的時候,也是扇子不離手的,“而是他需不需要的問題,我想,他如今身邊一定已經圍攏了許多姣好的女孩——其他大臣的,爵爺的,騎士的,富有的商人的,他可以從中選擇一個妻子,以及很多情人。”
“他不會的。”露西厄聲音微弱地說。
“會的。”大公夫人堅定地說:“哪怕並不是出自於他的本心——我是說,出自於他的道德與責任,他也一定會那麼做的。”
“我不明白……”
“我是一個商人的女兒,”大公夫人說,“當然,我的身份是無法與大臣與爵爺的女兒相比的,但也正是因爲如此,我對婚姻與愛情的瞭解要比你,以及很多女孩深刻的多,它們都可以說是一筆交易,親愛的——別急着否認,交易不是一件壞事,它可以讓雙方都更清楚地估量出對方的價值,而不會以爲迅猛而快速的所謂一見鍾情而失去敏銳的頭腦與犀利的眼睛,”她將扇子合攏,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斟酌着詞語:“就像你看見了盒子中的兩件珠寶,一件是你喜愛的,而另一件是你不那麼感興趣的,當你拿起喜愛的那件時,你會毫不猶豫地付出高昂的價錢,但對於它的一些問題,你很有可能選擇視而不見;而另一件呢,因爲價錢合理,又是必需,你也會買下它,但你一定會非常仔細地觀察它,尋找出它的每一個缺點。可是呢,等到你冷靜下來,再去注視它們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那件你所喜歡的東西上的種種缺點,並且爲了昂貴的價格而懊悔,但另外一件,因爲它合理的價格,必須的用途,以及你已經尋找和接受的缺點,反而會讓你心情平靜,等到你逐漸習慣了它們,你就會發現,後者會取代前者成爲你最愛的事物之一。”她向着露西厄挑起一條眉毛。
“但是……他並不是一件昂貴的東西,他或許有缺點,像是……嗯,我是說,他非常的固執,但我也同樣愛着這點啊。”年少的埃雅精靈低聲辯駁道。
“不不不,”大公夫人打開了扇子:“我可愛的小客人,我說的可不是他,而是你啊。”她感嘆般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如果你只能給他愛情,那麼你也只不過是一份看似珍貴實則無用的裝飾物,但如果你能夠給出的是愛情,以及愛情之外的東西,如果你能夠給他支持,能夠給他權勢,是的,他不喜歡權勢,但權勢是什麼,是他得以完成你所說偉大的工作的必要條件,親愛的,想想看,如果你只是一個平民的話,你所能做的只有給他燉一碗湯;但如果你是個盜賊,你或許可以去威脅與剷除他的敵人;可是呢,如果你是個富有的女繼承人,或是有着騎士與士兵,那麼你就能夠爲他征服一個城市或是一個王國,哪怕你只是一個受到眷顧與寵愛的牧師呢,你也能夠代表神殿與聖所給予他幫助——就像是那些圍攏在他身邊的女性那樣,她們一樣可以給予他愛情,就像你一樣,但除了愛情,她們能夠給出的東西就更多了,不相信的話,就去看吧,當一個女孩想要接近他的時候,她必然攜帶着她父親以及兄長的信物或是書函,或是在宮廷以及領地上的,或明或暗的慷慨與保護。”
“單純的愛情,從來就只有極其短暫的壽命,孩子,只有權勢與力量纔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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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艾洛赫說:“你還是回翡翠林島,去找一個精靈吧。”他嚴肅地說道:“我不認爲你對於克瑞瑪爾的感情是愛情,我覺得,你應該誤解了感激與愛戀——你就像是小猴子,在脫險之後,只懂得抱着第一個見到的人不放,瑟瑟發抖個不停。”
“我已經成年了,”露西厄平靜地說:“我知道我正在做什麼。”
“那麼你要做什麼?”
露西厄看着她的監護人,微微一笑:“我要回翡翠林島。”
雖然露西厄決定了要回到翡翠林島,但她還是完成了克瑞瑪爾交付的工作,這時,即便是箭矢之峰上也已經覆蓋上了皚皚白雪,南方的雪是輕薄的,飄忽的,柔軟的,一落到溫暖的身體上就立刻化爲了晶瑩的水珠,露西厄就帶着一身細小的水珠走進了克瑞瑪爾的房間,亮晶晶的小珠子點綴在她的黑髮,眉尖與面頰上的絨毛上,讓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顆可愛的果實,仍然帶着青澀的氣息,但已經呈現出成熟的前驅。
異界的靈魂放下信件,獸人的攻勢被瘟疫遏制了,但雷霆堡的人們也一樣遭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即便有不下百位伊爾摩特與克藍沃的牧師在人羣中奔忙,在能夠滅除瘟疫的藥草被尋找調配出來之前,焚燒屍體的黑煙就從來沒有消失過——雷霆堡的人們不允許離開,運送食物的商隊在距離城市不過五十里的地方就要駐足回返,而他們還不能直接進入其他的城市,必須在外城的荒野之中居住上三十天以上才能夠重獲自由。
“我來……”之前露西厄已經鼓足了勇氣,但站在黑髮龍裔面前的時候,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裝飾華美的天頂:“我來,”她沒有看着克瑞瑪爾,但她知道他一定在耐心地等着她說完,他從來就是一個那麼溫柔的人:“我來,”她重複道:“是想要問問你……你,我是說,你有想過嗎?你會有怎樣的……怎樣的……一個妻子?”
那個啊……異界的靈魂苦惱地想到……我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有個妻子,還是有個丈夫呢?
補充了五百字,有點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