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厄猶豫了一下,不,她雖然仍然有點天真,但至少已經不再是五十年前那個年幼的精靈了,她犯過錯誤,當然也會銘記錯誤結出的醜陋果實,這也是她一直鬱鬱寡歡,卻沒有想到從艾洛赫身邊偷偷溜走,去尋找克瑞瑪爾的關係——如果不是現在的克瑞瑪爾身邊有着那麼多對她極具具有威脅力的女性,她或許就連這點煩惱都不會有,高高興興地去完成黑髮龍裔交付的工作,十年,二十年都無所謂,反正他們的時間還很充足——和許多仍在年少的人類那樣,她是這樣想的。
當身邊的人類少女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連露西厄都有了一些猶豫,作爲她的成年儀式,在艾洛赫的監護下,她也已經走過了許多地方,雖然她覺得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但還是巧妙地反問了回去:“您爲什麼會這麼認爲呢?”
人類的少女在木杯後面無趣地笑了一下:“即便現在沒有職責,以後也會有的。”
“但這與愛情無關吧。”
人類少女搖了搖頭:“有關,”她說:“愛情從來就不是一樣獨立的東西,它是基於很多事情之上的。”
“您……”
“可以不要用您嗎?這隻會讓我想起我與他之間悲慘的差距……當然,也無需道歉,我知道您是無意的。”人類少女晃動着木杯:“如果一定要尋找毫無雜質的愛情,大概只能在孩子與如同孩子一般的人身上找到了,但這樣的愛情,終究會走向悲劇的。因爲無論是不是真正的孩子,都是會長大的,而長大的一瞬間,就是愛情不再戰無不勝的時候。”
露西厄當然能夠聽懂對方的解比,或許在這位人類少女眼中,她就是一個如同孩子一般的人,“或許不再戰無不勝,但也會有得到勝利的時候。”
“那要看你是否足夠殘忍。”人類的少女說。
露西厄不禁擡起頭來,因爲她有點無法理解對方的用詞,殘忍?是如何能夠與愛情連接在一起的呢?
“看那個人,”人類的少女說:“那就是我的愛人,將來還會是我的丈夫,他是農夫的兒子,而我是管事的女兒,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相識,彼此相愛,但等到我們長大之後……”
“怎麼樣?”露西厄忍不住追問道。
“他開始變得野心勃勃,不過您也知道,一個農夫兒子所有的野心讓您們這些人聽起來一定會感到非常可笑——他想要成爲一個遊商,如果愛着他的姑娘是我之外的人,這種想法幾乎是不可能的。”她轉過頭去看着露西厄:“因爲一個農夫根本無法提供作爲遊商最初的資本,他的父母也無法容忍家中一個有價值的勞力隨意離開,更不用說爲他揹負債務了。”
“是你幫了他,對嗎?”
“對啊,因爲我愛他。”人類少女說:“那個時候,我的愛情讓我勇於付出,我拿出了我所能拿出來,偷得到與欺騙得來的所有東西和錢,他也確實有作爲一個商人的才能與運氣,他得到了——非常豐厚的報償——這讓嗎,很多,很多,很多的女孩都開始願意與他親近了,而他從不拒絕。”
露西厄看向火堆邊,從那個人類男子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狡詐與卑劣的痕跡,但他的視線確實停留在除了自己愛人之外的女孩臉上與身上,他的眉毛高高地揚着,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神氣。
“我們的愛情死了。”少女說:“您看,這種結局我並不是沒有想到過的,但我還不夠殘忍,我無法去親手扼殺他的希望——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讓他只能留在這個小村子裡……”
“那麼你爲什麼還要和他……繼續婚約呢?”
“因爲我之前的付出,”少女說:“事實上,現在已經是他在寬容的對待我了,因爲他的身份,一個在城市裡的商人是完全可以找到另一個商人的女兒結婚的,而不是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用處的我。但他還是回到了這裡,我的父親認爲我應該感恩,而我……我別無選擇,”她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但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吧,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這樣的。”
露西厄難過地低下頭,“但這就像是交易與……”她沒有說出的那個詞是乞討,但人類的少女一下子就聽懂了。
“但我必須感激這個交易最終還能達成,”人類的少女說:“不然除了農奴,還會有誰願意接受一個連嫁妝與家人都沒有的女孩呢?”
“這也就是我爲什麼不會繼續接近那位大人的原因,”她繼續說道:“因爲對他來說,無論他是否身負重任,我是毫無用處並且只會拖累他的人,我只會被拒絕,並且因此感到羞辱與痛苦,當然,在您認爲愛情可以戰勝一切的時候,在我的夢境之中,他也會接受我,但如果我的愛能夠重新在他的身上盛開花朵,但我的情感是真實的,我就必須親手摺斷它們——因爲我很清楚,我只能成爲他身上的一隻贅瘤,拖累他,讓他感到疲憊,我無法幫助他……一點點也不能,告訴我,親愛的貴人,您如果愛着一個人的話,會甘心讓他沉溺於平庸與卑微之中嗎?如果您能做到的話,那麼我只能說,您果然還是不夠愛他的,或許,你愛的只是一個自我滿足的幻影罷了。”
露西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轉過頭去,不讓人類的少女看見自己的神色:“那麼……請告訴我,你會在什麼時候,認爲自己可以擁有愛情呢?”
“當然是能夠與我的愛人並駕齊驅甚至更高一籌的時候,”人類的少女說道:“當我還是一個管事的女兒而我的愛人只是一個農夫的兒子時,我的愛情是純淨,熱烈而又驕傲的,我從不擔心他會失約,會放棄或是會背叛我,我和他站在一起,一點也不會畏懼其他人的眼光,或是擔憂他將要受到的誘惑——假如是您的兄長或是叔叔,我想能夠追逐他們的也只有國王或是大公的女兒,她們的手中有着權柄,可以滿足他的野心與夙願,讓他在權力的巢穴中安眠,無需顧慮風雨雷電,也無需受到別他的誘惑。”
“但那不是愛情。”
“是愛情,貴人,”人類的少女辯駁道:“愛情不能夠是堅石,那種寶石看似晶瑩璀璨,實則不堪一擊,只要外力輕輕一擊,它就會碎了,愛情是耀石,它的美來自於體內的雜質,紅寶石的火焰,紫水晶的熒光,祖母綠的瑰麗——只有耀石才能將它們合二爲一,並且由此變得堅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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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願意接受露西厄嗎?”亞戴爾問道。
“不願意。”異界的靈魂回答說,雖然能夠被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女孩追逐是一件可以讓任何一個男性都爲之喜悅的事情,但品格與道德的呈現,不就在於只有自己才能掌握得住的底線與規則嗎?發自內心地說,如果它只是一個精靈,或是半精靈,他或許都會願意接受露西厄,但它不是,不但不是,複雜的身份更是讓它無法如同常人一般地去享受愛情的甜蜜,它始終銘記着自己是要回到另一個位面的,它已經嘗過了遠離故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掙扎求存的苦楚,難道還要將其加諸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嗎?
而它現在,還揹負着更多人的命運,它曾經試過漠視與無視它們,但隨着記憶的回覆,屬於它的理念與思想也回到了它的靈魂之中,它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無動於衷的時候,甚至爲此放棄了回去的想望——它也很清楚,作爲一個曾經無比平凡的人,它隨時都可能承擔起龐然的罪責與憎恨,既然如此,它的身邊就不該有被迫與之共同沉淪的無辜者。
如果說是凱瑞本,亞戴爾,只能說,他們本身就有着高尚的品德,卓越的能力與無私的胸懷,這讓他們願意與能夠爲一樁能夠令得許多人得到安寧與幸福的事情竭盡全力,但阿芙拉與露西厄從來不在這個行列裡,尤其是露西厄。如果說阿芙拉還是一個半神與克瑞法的主人的話,那麼露西厄所能與應該承擔的重任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與這個地方,固然她是翡翠林島的繼承人,埃雅精靈們的未來的王,但就像是凱瑞本那樣,這個職務的意義更多地在於付出而不是掠奪——精靈不是人類,他們尊崇自己的王,不是因爲他們的王有着軍隊,有着法師或是自身強大無比,而是他們很清楚他們的王將會爲他們,以及整個族羣犧牲所有,而不是恰恰相反,這是責任,而非權利。
她所應該做的是在艾洛赫,或許還有他們的保護下,安安靜靜地看着這場鉅變從開始到終結,並且從中汲取所需的經驗與養分,就像是小樹在暴雨中成長一般,能夠和需要作出決策的從來只有她的母親,林島的女王,而不是她,這也是爲什麼克瑞瑪爾與凱瑞本的信函從來只會直接遞交到林島的原因。
但亞戴爾不免有些遺憾,他對於克瑞瑪爾的真實身份還缺乏瞭解,也正是因爲如此,他對於露西厄與克瑞瑪爾的將來還能夠抱持着一個樂觀的看法,作爲一個人類,他認爲翡翠林島的做法或許無可厚非,但始終限制住了林島對外的發展,而固守原地,對於精靈們也許並非是件好事,這從艾洛赫與露西厄這裡就看得出,他們的許多看法與做法顯然都不如凱瑞本。而在他所知的情況中,雖然埃雅精靈也會在成年之後出外遊歷,但他們並不如辛格精靈那樣善於與精靈之外的種族和諧相處,這讓他們在變得冷漠孤單的時候,也失去了對於無數機會的掌握與對於無數事物的瞭解,而這些機會與事物很有可能改變林島的在外界的處境與地位,不得不說,這非常地令人遺憾與慶幸。
辛格精靈,或者說,他們的密林之王曾經做出的決策,曾經讓人類深刻地忌憚着,但也一樣深刻地威懾着那些蠢蠢欲動的卑劣傢伙,讓他們不敢觸動密林,灰嶺或是任何被辛格精靈們宣稱保護的地區與城市,但林島……埃雅精靈們只有林島。
如果露西厄對克瑞瑪爾的眷戀,以及林島之王對女兒的愛意,能夠讓翡翠林島不再那麼封閉,那或許會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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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是不會和一個管事的女兒締結婚約的。”
那個曾經與露西厄長談過的人類少女轉過身去,她看着自己曾經的愛人,心中又是痛苦,又是一陣快慰。
少年,不,應該說,一個即將成爲青年人的少年站在她的身後,帶着幾分憤怒,他已經不愛,和決定拋棄這個愚蠢又下賤的女人了,但他還是不願意看着她愛上別的什麼人,哪怕那是一個比他俊美上千倍,富有上萬倍,並且兼具權勢與威儀的貴人也不,他希望她跪在地上祈求她,讓眼淚與鼻涕污染她的臉,讓她變得髒兮兮又醜陋——沒有人會愛上這樣的女人,更不用說,她還愛着自己,不願意放棄自己,在他於寬敞溫暖的客廳中與自己的孩子嬉戲,與美麗富有的妻子纏綿的時候,他會心滿意足地想起在遙遠的林子中,還有一個女人願意爲他付出所有。
“你已經做出決定了嗎?”少女問。
“我不會和你締結婚約了,”年輕人得意而殘忍地說:“我已經和一個商人的女兒成爲了夫妻。”
他期待着看到絕望與悲痛的眼神,但他失望了,少女的臉上只有釋然與喜悅——她在喜悅什麼,難道她真的瘋了嗎?
農夫的兒子有點畏懼地後退了幾步,然後他驚恐地發現,少女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但她的影子卻如同毒蛇一般地扭動起來。
“我已經完成了您交付的工作,”少女喃喃道:“現在就給我報償吧,無比強大而又尊敬的……君王……”
她的影子在年輕的男子發出尖叫前騰躍而起,張開滿是裂齒的大口,一下子就把他從頭吞到了腳,影子在乾裂的土地上膨脹了起來,而後又猛地縮小,當它回到少女腳下的時候,看不出一點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