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人們有個習慣,那就是,但他們要立下誓言的時候,總是會說,彼此之間的契約如同呼嘯平原那樣萬年不變。
至於這些誓言最終是否有人遵守幾乎已經無需去求證了,但呼嘯平原似乎也確實有上萬年沒有改變過了,漫長的寒冬,短暫的春天與秋天,酷熱泥濘的夏季,連綿不斷的荒草與草下的砂礫,永遠在你的耳邊穿梭不息的狂風,還有角鹿與盤羊的羣落,獸人們的帳篷與祭司豎起的多彩的杆子——上面懸掛着經過炮製乾燥的器官與整張皮膚(人類,精靈與獸人不等),藉此來向他們的神祗獸神卡烏奢祈求保佑與賜予。
但最近的數十年裡,呼嘯平原似乎也有了一些改變,連接着平原之外的富饒之地的隘口多了一座城牆,城牆的巨石磚縫裡澆築着黑鐵和青銅的溶液,在風沙的打磨下它們閃閃發亮,在這座城牆之外,是數以千計的石頭圓頂小屋,事實上,與其說是小屋,倒不如說是一個藏身處,裡面最多隻能塞進三個人,入口狹小到肥胖的人要脫掉外面的斗篷甚至外袍才擠進去,但這樣也同樣保證了在獸人來襲的時候,一些不幸沒有及時進入隘口的人可以藉此暫時存身——只要他們記得將小屋的入口用石頭填塞起來。一些大膽的,無處可去的流民和奴隸將這種小屋當做了免費的住宅,在發現沒有人驅趕他們的時候,他們甚至在不遠的地方種植與蓄養牲畜。當然,夾在獸人與雷霆堡的守軍之間,十分危險,但在這裡,他們無需向任何貴族老爺繳納稅金,也無需在別人的土地上終日辛苦勞作,更不必擔心有人將他們驅趕到士兵的隊伍裡——赤手空拳地去消耗敵人的兵力。
雷曼不去驅趕那些流民和催促他們繳納稅金,服役也是有原因的,本來這些小石頭屋子裡應該藏着他的士兵,用以觀測與警報獸人們的動向,但現在,只要獸人們稍有異動,這些流民們就會從石頭屋子裡跳出來,跑到城牆下大喊。雖然說,他們也是人類,但毫無疑問,相比起流民來,他更願意保證他的士兵與子民們的萬全。
雷霆堡的現任領主從他成年之日就從王都出發,來到了這裡,而後,就如同每一任的領主那樣,除非是每年一度的述職或是諾曼王的婚禮慶典,誕生日慶典之外,他就像是一顆冷冰冰的鐵釘那樣,釘在了雷霆堡,時刻不曾動搖,雖然直至今日,仍然有人在詬病他和其兄長的血統,但除了這個之外,他們也只有議論一下他和他兄長的繼承人問題了。值得慶幸的,他的兄長和他的王后終於有了一個健康的兒子,他們爲此特意爲弗羅建起了巨大的神殿,就在王都之內,並且要求每個王都內的家族都要奉獻一個女兒去做弗羅的侍女——一開始,這個旨意遭到了很多人的抵抗,雖然弗羅的牧師現在已經不再是娼妓的代名詞了,但人們還是不免心懷疑慮,最後還是王后從中斟旋,或者說,是那些心懷僥倖的夫人們向弗羅祈禱後,果然也有了身孕——人類從來就是如此,當他們得到了弗羅賜予的果子之後,就連最爲古板守舊,刻薄苛刻的人都開始鬆動了,畢竟比起一個逼不得已之下不得不選擇的女兒,一個兒子纔是最正統的繼承人。
現在,就連雷霆堡的內城區裡,也有人爲這位多情的女神立起了地上的宅邸,雷曼也曾經前去祭獻過,雖然他既不是爲了繼承人,也不是爲了愛情,不,他不認爲自己的愛情需要向這位女神祈求,發自內心地說,他甚至嫉妒着她,因爲阿芙拉,他所深愛的那位少女正是這位神祗的選民。他曾經悄悄地去看望過她,相比起已經衰老,已經雙鬢斑白,已經雙眼黯淡的他,她仍然如同夏日的石榴花那樣豔麗與生機勃勃,神祗賜予她永恆的青春與生命,當他已經如同枝頭殘葉時。
雷曼在書本上讀到自慚形穢這個詞語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它會被自己引用在自己身上,他是諾曼王的兒子,弟弟,生來血統高貴,卓爾不凡,每一個老師都在交口稱讚他的聰慧,敏捷,精力旺盛,少女們追逐他,而少年們追隨他,他幻想過自己成爲一個老人的時候,依然可以如同吟遊詩人們那樣威嚴強壯,令人敬畏。
但這只是在見到阿芙拉之前。
雷曼在城牆上走動,石頭與金屬的寒意從足底傳到他的周身各處,有時候,他也會在黑暗中詛咒自己爲何是諾曼的王子,如果他沒有承擔在身的義務,他或許可以拋下一切只爲了追隨他心中真正的神祗,他會在克瑞法服役,作爲她的騎士,在她經過時鞠躬行禮,在她離開後摘取一朵被輕柔的袍角撫摸過的小花。
但這些都是不可能的,他在黎明醒來,穿戴上靴子盔甲,佩戴長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城牆上俯瞰隘口與他的領地,他的先祖就是這樣度過半生的,他的父親也是如此,現今是他,他的心在看到他的騎士,士兵與子民的時候就會平靜下來,他遙望諾曼,那裡有更多的,數以千萬計的人民正在被他和他的勇士們守護着,他的犧牲從來就不是沒有價值的。
就在三天前,國王還特意寫信來告訴他,他的小侄子已經能夠抓起一柄木劍大力揮舞了,甚至差點砍中了一個侍女的鼻子,他在心中自豪地聲稱,這個嬰孩的力量在將來或許會比他的父親與叔叔還要大,想到這兒,雷曼就不禁微笑起來,不過他隨即就變得愁眉苦臉起來,因爲王后還是沒有放棄讓他與某位淑女締結婚約的想法,國王,王后以及大臣們的底線已經一再後退,從堅持要他娶上一個諾曼貴族女子開始,到如果克瑞法的阿芙拉願意成爲王后的姐妹——是的,如果她願意更換一個監護人;再到……好吧,一個克瑞法的貴女他們也不是不能接受,到了今天,他們已經讓步到,只要雷曼別入贅到克瑞法去,一切都可以談的地步了。
唉,如果阿芙拉願意,這也不是不可能啊,不過,雷曼在心裡頑皮地想,還是提醒他們一下,再讓王后去弗羅的神殿裡多多祈禱幾次,讓他的小侄子多幾個兄弟吧,他已經確定了,他不會與誰締結婚約,更不會有非婚生子,他會從他兄弟的兒子之中挑選繼承人。
“大人。”
一個聲音中斷了雷曼的遐想,他轉過身去,他的扈從正恭敬地等待着他的迴應:“什麼事?”
“有一位商人想要見您。”扈從說:“非常急迫。”
這位商人還是雷曼從狄倫那裡繼承來的,在狄倫死後,他的商會也隨之四分五裂,但失去了那些心懷不軌的陰謀者之後,砂礫中倒是還有幾顆閃閃發亮的小石頭的,能夠在國王以及他的騎士們懷疑的目光下將商會重新組織和運營起來的傢伙當然不是泛泛之輩,更不用說,這位還取得了雷哲與雷曼的信任,只是這次,他帶來的消息並不讓人樂觀——要知道,雖然人類與獸人之間的戰爭從來就沒有平息過,在獸人侵入諾曼之後,人類對於他們的憎恨更是攀升到了一個最高點,爲此當時的諾曼王伯德溫還曾下過旨意,禁止商人們繼續與獸人們頻繁交易——雖然因爲利益所得者的強烈反對,這道旨意到了今日,已經幾乎成了一紙空文——只有奴隸仍然被嚴禁進入呼嘯平原,至於其他的……就連黑鐵的走私也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雷曼阻止過,但獸人不是蠢貨,尤其是他們的第一位王,當他宣佈,會用金子與寶石,輝石來換取黑鐵的時候,在數倍,數十倍,數百倍的利益之前,無論如何嚴厲,如何殘忍,如何詳細的法律也無法遏制得住商人們的蠢動。
“已經有十一支商隊沒有按照預定的行程返回雷霆堡了?”雷曼疑惑地問,同時心臟砰砰地跳了起來。
“是啊,”已經不再年輕,所以不再隨着商隊行動的商人灰白着臉說道:“先是商會中的四支,然後我讓其他人去詢問了一下別處的情況,殿下,有七支商隊也一樣突然地消失了,沒有迴音,沒有幸存者,殿下,雖然在呼嘯平原上,大風,流浪的獸人和狼羣隨時可能給一支商隊帶來滅頂之災,商隊的規模也有大有小,但是,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殿下,我僱傭了人去尋找他們,但我僱傭的人也是一去不返,而且就在這短短十幾天裡,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過緊張了,但是……”
“你做的很好。”雷曼一擡手,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而是召喚來了自己的隨從,讓他將自己的意旨散發到雷霆堡的每個角落,徹查還有多少沒有能夠回到雷霆堡的商隊。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從前十三天開始,雷霆堡就只有出去的商隊,而沒有返回的商隊了,因爲呼嘯平原廣袤無比,一個商隊四處遊走,數月不歸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十三天裡,總應該有陸陸續續的商隊返回,沒有,就代表着一定有危險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雷曼迅速地做出了決定:“從這一刻起,不允許任何商隊離開雷霆堡,所有想要進入隘口的人要逐一經過篩查,不允許在城牆內外停留,流民們……只可以暫時借監牢棲身。”他站起來,風拂過他的鬢髮,依舊帶着暖意,但戰爭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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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什大吼一聲,從他的寶座上躍起,他的寬劍在空中閃爍着驚心動魄的寒光,一下子就砍掉了刺客的手臂,手臂連同奸惡的匕首一起飛舞在半空,他看也不看那個哀叫不止的人類,隨手一回,就將那顆吵鬧的頭顱砍了下來。血從頸脖裡衝向空中,在最高處迸裂成一陣血雨,爲這位年邁的獸人國王披上一層淋漓的猩紅色斗篷。
“這就是你們的決心?”格什嘲弄而痛心地問道:“一個人類?”
“當然不是。”他的臣子之一這樣回答到,“只是如果讓一個人類殺了你會更好,格什。”
“不再稱我爲陛下了?”格什哼道,即便需要同時面對十幾個穿盔帶甲,手持武器的強壯獸人,他也沒有絲毫畏懼之色,他成爲格什,成爲部落的首領,成爲獸人的國王,可不是如同人類一般用脣舌討要來的,他也是一個戰士,身經百戰,功勳累累。
“獸人原本就不該有陛下。”那個獸人大臣如此回答道,“至高無上的只有我神卡烏奢。”
格什即便在遭遇到刺殺與背叛時也沒有變動過的面容頓時有了驚怒的裂縫,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一柄嗚嗚飛舞而來的斧頭打斷了他的話,獸人國王俯身躲過,看似緩慢,卻不容躲避地握住寬劍的手柄橫向一掠,另一個襲擊者的雙膝頓時被砍斷,而他無法控制地前傾跌倒的時候,格什一腳踏在了他的脊背上,猛地跳起,在躲過了一對黑鐵錘子的交擊後,他轉身,斜向上挑,將一個企圖攻擊他後背的傢伙開了膛,滾燙的內臟還沒有來得及掉落在地上,格什一個翻滾,用手肘擊中了第三個人的足踝,在骨頭碎裂的清脆聲響中,他將寬劍夾在腋下,劍尖刺穿了前者的喉嚨。
死者與寬劍架設而起的三角空位之下,格什可以說是從容地站立了起來,他一手奪過來了死者的短斧,一手就將屍體抓住,擡了起來,就像是揮舞盾牌那樣將它擡上肩膀——伴隨着鳥兒一般的嗡嗡聲,站在遠處的謀反者所射出的三枚弩箭全都餵給了可憐的同謀,格什不由得大笑,而後奮力一擲,閃光的短斧將正在忙着再次裝上弩箭的謀反者的頭蓋骨一分爲二。
“他已經沒有武器了!”一個臣子喊道,但在看到格什低下頭,抓住屍體的膝蓋與手臂,就像是一具裝備了密集矛尖的攻城車那樣向着他們衝過來的時候,他竟然如同一個雌性那樣尖叫起來。尖叫當然不可能像是巨石那樣能夠砸死敵人,格什一下子就將三個獸人撞翻在地。
“令人失望。”格什說,看着第一個向他表露敵意的臣子,他們都是他信任的獸人,他給予了他們無限榮光,宅邸與牲畜,奴隸,而他們就是這樣回報他的。
而那個獸人卻沒有露出多少慌亂的樣子:“令我們失望的是你,”他說:“你改變了我們,讓獸人變成了人類,你想要做一個人類的國王,但我們不想做一個人類——你已經忘記了作爲一個獸人應有的驕傲與尊嚴,死吧,格什,如果你願意就此死去,”他說:“我會告訴你的臣民們,你是被人類所殺,你仍然是一個值得他們尊敬與緬懷的英雄——或許……你還能夠回到偉大的真神卡烏奢的腳下……在他的腳下祈求他寬恕你的罪孽。”
他的話讓格什沉默了一會,然後獸人的國王突然咧嘴一笑:“我以爲是什麼?”他說:“原來就是這玩意兒。”
他的輕蔑頓時讓剩下的獸人們露出憤懣之色。
“我從來不信,”格什說,他深吸了一口氣,要承認自己從未信仰過卡烏奢,即便對於他來說也是一件那以想象的事情,但是,直到今天,他說出來了,才發現這真是他母親的太痛快了!“我不信卡烏奢,”他說:“他是我們的神,但他從來就沒有護佑過我們,他只要鮮血,死亡和戰爭,至於誰的戰爭,誰的死亡,誰的血——他不在乎。”從那位紅袍術士帶來的,被卡烏奢的祭司們默許的藥水被傾倒進獸人孩子的喉嚨時,格什就幾乎能夠確定了,而之後發生的諸多事情,更是讓他清楚地看到了這位醜陋的單眼神祗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獸人們信仰他,可以說爲他奉獻一切,但卡烏奢真的會在意他們嗎?不,在這位邪惡的神祗眼中,所有的生命都只是奴隸與牲畜,任憑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他不會給予獸人希望,也不會給予獸人未來。
在他成爲獸人國王的五十年裡,他沒有允許過祭司們大規模的處死奴隸,俘虜或是獸人來向卡烏奢獻祭,就連獻祭牲畜的數量也被限制,祭司們被他仿效人類,歸攏在一個所謂的神殿,還有聖所裡,他給了他們很多名義上的殊榮,用莊嚴或是滑稽的各種藉口來控制他們與外界的接觸,他曾經以爲他們真的已經屈服了,或是一籌莫展,但他錯了,神祗的力量從來就不是一個獸人才能揣測的,獸人卡烏奢是個吝嗇的神祗,但他察覺到有人正在撼動他的根基時,他的行動會如同霹靂一般迅速與暴戾。
“大錯特錯。”一個陌生的聲音回答道,然後格什和謀反者們就看到了一羣祭司從殿外走進來——他們的臉讓格什感到有些熟悉,他們的身軀原本應該因爲衰老與缺乏活動的場地與時間而萎縮,但今天格什只看到了一羣絲毫不遜色於他侍衛的強壯獸人,他們走到格什面前,向着左右散開,暴露出幾個滿面惶恐的獸人:“我神卡烏奢還是有偏好的,譬如說,褻瀆者的血肉,從來就是他最爲喜愛的祭品之一——格什,感到榮幸吧,你污穢的靈魂將會成爲我神腳趾上的裝飾,你會被他踏在腳下,粉身碎骨,哀嚎一萬年。”
格什看着那些被祭司們抓住的獸人,他們都是他的孩子。
祭司們逼迫這些年輕獸人吞下藥水,然後帶着沒有受傷的謀反者們離開了國王的殿堂,將瘋狂的,失卻理智,只想享用新鮮血肉的孩子與年老的父親關在一起,這座殿堂很快就會被重新打開,讓每個獸人都能夠來看看瀆神者的下場。
增補了近一千五百字,所以有點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