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拉走出去的時候,臉上帶着細微的笑容。
事實上,這顆束縛法球,第一個主人是格瑞第,第二個是克瑞瑪爾殿下,而第三個是她——殿下對她沒有絲毫隱瞞,從她的父親葛蘭到母親梅蜜相識相愛開始,到伯德溫拒絕了她父親的懇請——誰也不知道伯德溫的符文是否能夠祛除神祗的詛咒,但他的確不曾給予絲毫憐憫是毋庸置疑的,之後就是母親的死亡,和阿芙拉被父親送到了格瑞納達——也許他將這枚束縛法球交給阿芙拉,正是讓她自己決定,降臨在阿芙拉身上所有的劫難與折磨,究其源頭,伯德溫或許有着無可推卸的責任。
但阿芙拉發現,自己對這個凡人並沒有太大的恨意,她甚至不怎麼憎恨她的父親葛蘭,當然,阿芙拉不是那種在溫暖平和的環境中長大,從而溫和寬宏的令人嘔吐的天真孩子,她只是覺得,能夠遇到克瑞瑪爾殿下就已經足以抵消她受到的所有傷害、冷遇與侮辱了,無論是伯德溫,還是葛蘭都讓她感到興味索然。
就讓伯德溫.唐克雷的親生子來給出判決吧,阿芙拉一點也不覺得他們會願意讓伯德溫繼續作爲他們的父親或是國王存在於世,他們會怎麼做,是毀去伯德溫能夠證明自己的東西之後放逐他,還是直接將他永遠地埋葬?而伯德溫會怎麼想?在他被自己的孩子無情地拋棄之後?
“你知道炸面圈兒在哪兒賣嗎?”阿芙拉興致勃勃地問他們的“嚮導”:“就是在滾油裡面炸得膨脹起來,然後在豆粉和黑糖裡滾一滾的那種——還有庫斯庫斯,麪餅裡面包着蔬菜和豬肉,上面撒着芝麻,或者油炸麪糰也行,我喜歡裡面放了糖醃蘋果的——再來一份圓塔湯,要羊肉,栗子,捲心菜,但不要橄欖……我還想去看看集市廣場上的六巨人噴泉,今天有集市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聽聽和品嚐克瑞瑪爾殿下描述過的那些景色,音樂和食物,她總覺得,這樣就像是殿下仍然在她的身邊,沒有離開,而且她也能與殿下有更多相同的地方。
“我想要住在白鷺腳旅店,”阿芙拉說:“或者是阿爾瓦法師的霧凇小屋,都可以。”對於這位對殿下有着照拂之情的強大法師,阿芙拉還是保持了些許的尊敬,也許她可以去拜訪一下這位人類法師,阿芙拉想,等到殿下回來,一定會很高興聽到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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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回到大公的府邸時,魔法星河已經橫亙天穹,大公在等待着他,房間裡只有一根鯨油蠟燭亮着,比起鯨蠟蠟燭,鯨油蠟燭要黯淡,並且有着煙霧,大公從文件中擡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都帶上了血絲。年輕人走過去,熄滅了鯨油蠟燭,從一個抽屜裡熟悉地摸出了三根鯨蠟蠟燭,把它們點燃。他沒有責備僕人,因爲這肯定又是大公的要求——隨着迫近碧岬堤堡的危機逐漸遠離,大公對自己的要求也變得越發苛刻。
“怎麼樣?”大公放下羽毛筆,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他們還有什麼要求嗎?”
“也許還會逗留幾天,”年輕人說:“看來計劃必須推遲了。”
大公嘆了一口氣:“或許這也是一件好事,畢竟在慶典上……萬一形成了恐慌,出現推搡和踩踏就很危險了,是我的疏忽,孩子,”他搖了搖頭:“我之前究竟在想些什麼呢?難道就是爲了所謂的儀式感嗎?太蠢了。”
“不,一點也不蠢,”年輕人脫口而出,隨後他懊惱地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大錯:“我是說,”他說:“爲什麼您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呢?大公,您拯救了整個碧岬堤堡,您所有的都是您應得的——我相信其他人也是這麼認爲的。”
大公看着他,然後露出了一個真誠的微笑:“謝謝你,我的孩子,”他說:“但我已經做出決定了,如果……”他從書桌後走出來,將手放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如果還有什麼,那就是我必須和你說聲抱歉,我讓你揹負上了你不想揹負的東西——但相信我,除了你之外,沒人能夠揹負起這個沉重的負擔。”
年輕人突然擡起手,矇住了自己的藍,眼淚從指縫中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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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離開房間的時候,看到了在長廊的彼端,生出了一叢旺盛的小花,雖然不夠整齊,但還是很漂亮,筆直碧綠的葉子中抽出一根長長的花葶,頂端是一個簇擁着上百朵小花的傘形花序,小花雪白晶瑩,每朵小花裡都有五根頂着金黃花葯的花蕊。
“洋蔥。”他說,然後眼淚再一次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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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拉是在離開碧岬堤堡三十天後才接到了那位嚴肅蒼老的大公的死訊,而這時的克瑞法已經接近了亞速爾島,距離碧岬堤堡已經很遠了,就算她想要做些什麼,碧岬堤堡也能有足夠的反應時間。
“他們是在慶典上動的手嗎?”
“是在慶典之後。”一個龍牙騎士說:“在大公召開的會議上,他的護衛們拔出了短劍與匕首,他身中十二刀而死,不過並未遭受到太大的痛苦。”
阿芙拉的嘴角微妙地翹了起來:“那麼那些護衛呢?他們是否被處刑了?”
“怎麼會呢。”龍牙騎士似乎也感受到了小主人愉悅的心情:“他們已經是將碧岬堤堡從暴君與獨裁中拯救出來的英雄了,爲首的那個成爲了新議會的議會長,他還是那麼的年輕,看來不出意外的話,碧岬堤堡能夠迎來最少五十年的安寧。”
“英雄啊,”阿芙拉漫不經心地玩弄着手上的戒指:“人類的民衆總是那麼愚昧,被他們奉上寶座的,不是蠢貨,小丑就是騙子,而真正爲了他們犧牲的人卻被他們踐踏在腳下。”
“那位大公是伊爾摩特的信徒,”龍牙騎士說:“這正是他所希望得到的結局。”
“他當然可以選擇,”阿芙拉說:“但這就是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忘恩負義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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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布里給了新議長一拳,很重的一拳,直接把他打倒在地。
“奧布里叔叔……”
“不要叫我叔叔!”奧布里憤怒地大喊道:“你曾經發過誓,”他指着年輕的新議長:“你發誓要效忠於他!而你的效忠方式就是將利劍刺入他的胸口嗎?”
“這不是我希望的!”新議長同樣大喊道。
“別告訴有人控制了你!”奧布里捏緊了拳頭:“我看得到你是怎麼得意洋洋地披上議長的袍子的!”
“我沒有!”
“你有!”奧布里叫嚷道:“你欺騙了他,背叛了他,而他把你當做他的兒子看待!”
“我沒有!”新議長站起來,而奧布里看到那張比他更爲哀慟的面孔時不由得呆滯了一下:“是大公要求我這麼做的,”新議長疲憊地說:“是他要求我這麼做的,”他重複道:“他讓我們殺了他。”
“爲什麼?”
“爲了碧岬堤堡,”新議長說:“碧岬堤堡成爲一個自由城市已經有一千多年了,之前是,之後也會是,它不應該受到任何統治。”
“但哈威……”
“哈威大公之後呢?”新議長叫道:“難道我們能夠找到一個新的哈威大公嗎?碧岬堤堡的富庶可以令得巨龍也爲之垂涎,你怎麼能保證下一個獨裁者能夠沒有絲毫私心?而只要有一個,奧布里叔叔,碧岬堤堡就毀了,徹底地毀了!”
“你們可以驅逐他!”
“沒有用的!”新議長痛苦地說道:“難道我沒有提過嗎?我根本不想讓他去死,我甚至不願意流放他,但大公說了,只有一個悽慘,卑微與絕望的死亡才能保證不讓人們生出與他同樣的野心!”
“我就連把他埋葬在碧岬堤堡都做不到。”新議長繼續說道:“我什麼都不能做,奧布里叔叔,什麼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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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者的痛苦嘶喊不會傳達到死者的耳朵裡,哈威也不會在乎他是否有着一個壯觀的安息之所,他的結局從他決定成爲碧岬堤堡大公開始就已經被寫好了,他只擔心那些年輕人是否會在老奸巨猾的議員手裡吃虧,不過還有奧布里,以及另外幾位性情剛直的議員從旁協助——嗯,應該可以吧,他有點不負責任地想到,同時感到一陣由衷的喜悅,他爲碧岬堤堡辛勞一生,死亡對於他只能說是解脫而非懲罰。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一艘龐大到遮蔽了天地的黑色大船,它在哀悼荒原上航行,就像是凡人的船行駛在大海上,蒼白的手臂向哈威抓來,但在它們碰觸到哈威之前,一縷光線讓它們消融,哈威聽到了尖銳的叫喊,隨後,他的手臂被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
伊爾摩特來迎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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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高地諾曼王都的城外,一個人正緩慢艱難地行走在密林間的小路上,不斷地跌倒,然後不斷地爬起,他的面孔與身體讓人看了又是恐懼,又是憐憫——覆蓋着一層亞麻布的面孔浮腫,扭曲和畸形,只有一隻手和一隻腳,他的衣着尚算整齊,佩戴着一柄短劍——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佩戴寬劍了,不過短劍也是武器,在幾個流民想要打劫他的時候,它的鋒利保證了伯德溫.唐克雷不至於受傷乃至死亡,他的錢囊也是。
不過除了這些之外,他一無所有,就連流銀手臂也隨着他的衣物盔甲一起被安葬了,而且作爲高地諾曼的國王最爲鮮明的特徵之一,它也不可能被拿出來安裝在他的殘肢上,現在他右臂上只有一個普通的鐵鉤,和大部分傭兵一樣,他失去的腳和被龍火灼燒過的臉無法被神術治療,腳被一根圓錐形的木頭代替,至於臉,他只能用一個兜帽與面巾保證它不會嚇到別人。
他來到了一個很小的村莊,裡面有好心人願意容留他,只是在偶爾瞥見他面孔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這是怎麼啦?”農夫問道。
“龍火。”伯德溫簡單地回答。
農夫的眼睛亮了,“你和我們的國王陛下一起對抗了紅龍嗎?”
“不……”伯德溫說:“我是個懦夫。我逃走了。”
讓他意外的是他沒有從農夫的眼睛中看到輕蔑,“不怪你,”農夫說:“我們都知道紅龍有多麼可怕。”
……
“是啊。”伯德溫苦澀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