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在這個時候!她在心中大喊到,不是在這個時候,她不會放棄的!她忍耐瞭如此之多的艱辛、羞辱與折磨,不是爲了無聲無息,毫無價值地長眠於此!
她能夠感覺到巨大的,死亡的翅膀正從她的面頰上掠過,如同山巒般的力量殘酷地剝奪了人類最後一絲希望,醜雞嗅到了那種乾澀單調的氣息,據說它正是來自於哀悼荒原——她做好了準備,如果她必將難逃一死,那麼她不會去任何地方,她相信她的靈魂能夠和生者的軀體一樣堅定而強壯,既然她能夠卸除獸人施加在她身上的枷鎖,當然也可以從魔鬼的羅網中掙脫,那也只不過是一段更爲艱險崎嶇的道路罷了。
但那股即將奪走她性命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醜雞睜開眼睛,她緩慢地呼吸着,轉過頭看向另一個方向——那是密林的方向,她躺臥在地上,只能看到糾纏的藤蔓與荊棘,而它們正在向兩側緩慢地退開,就像是臣子爲他們的國王讓路,因爲鮮血汩滿了耳朵的關係,人類女性聽不到那些細細索索的聲音,但她看到了一雙她所見過的最精美的靴子在,在她的記憶中,所有的靴子,即便是領主管家的,也是褐色或是黑色的,只有吟遊詩人和侏儒弄臣偶爾會穿着紅色或是綠色的靴子,這雙靴子是銀灰色的,在月光下閃爍着金屬的光芒,但它看上去又是那樣的輕薄柔軟,輕捷的腳步落在地面上的時候,就連草葉也不會被折斷。
她的視線隨着來人的接近而逐漸往上移動,啊,醜雞終於看到了,那些她的丈夫曾經向她描述過的景象,那是一個精靈,即便無需看他尖長的耳朵或是髮色,虹膜的顏色也能知道,人類是不會擁有這樣無瑕的容貌的,他的身體是那樣的頎長又纖細,但走動之間充滿了力量與信心,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威嚴,又帶着一些憂鬱,無需言語,他就能令人臣服或是令人羞慚。
精靈來到醜雞身邊只用了一霎那的時間,他半跪下來,絲毫不在意醜雞的赤裸與骯髒就將手放在了她的肩背位置,把她扶起來,跟隨着他的又一個精靈,醜雞想,也許就是精靈們的牧師,他念誦着咒語,揮動雙手,白色的光芒從天空如同雪花一般地飛落,落入醜雞的傷口,那些猙獰可怖的傷口頓時不再那樣疼痛,也不再流血……隨即立刻有一個小巧而又幹淨的瓶子放在她的嘴邊,她毫不猶豫地將瓶子裡面的東西喝了下去,它有點冷,但十分地甜蜜,而且進入身體後它就化作了一股蓬勃的生機——醜雞終於可以再次掌控自己的身體了,她亟不可待地張開嘴——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已經沒有了舌頭,奔涌而出的不是話語而是髒污的血,夾雜着內臟,而這些東西全都潑灑在了她自己和精靈的身上。
“她的傷勢非常嚴重。”精靈牧師說:“可能無法支持到藥水發揮所有的作用。”
“能夠挽救她的性命嗎?”凱瑞本問。
“我們需要向安格瑞斯祈禱。”精靈牧師說,然後,純粹是出於好奇地,他問:“您認識這個人類嗎?”
“我並不認識她,”凱瑞本說,“但我有着一種預感,她似乎能夠給我們帶來極其重要的信息。”精靈牧師點點頭,如果站在這裡的只是一羣凡人,或許有人會嘲笑這種說法,爲了所謂的預感而耗費掉一個如此重要的神術更是讓人想要發笑和憤怒,但這裡是銀冠密林,精靈哪怕沒有施法者的天賦,也仍然能夠憑藉着令人嫉恨的天性以及本能而覺察到命運絲線的震動,只不過有些精靈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與自身相關,或是非常微弱,而有些格外敏銳罷了,譬如他們的王英格威,事實上,這個已經將半個身體探入神祗領域的強大的施法者,幾乎能夠看見每個重要之人的命運之線,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件壞事,還是件好事,因爲他雖然能夠看見,但他不能撥動它們——修正、糾正、變更甚至只是說出都是不被允許的。
這對於銀冠密林之王來說,也是一樁幾乎可以與密林相提並論的沉重負擔,所以他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不再離開密林……在他年輕的時候,他也曾經遊歷到這個位面的每一個角落,他的朋友和敵人一樣衆多,前者中甚至包括巨龍和神祗,他也從不介意接受各種宴會,戰爭或是陰謀的邀請(這點癖好很不精靈,但在他帶領着一部分族人北上的路途中,這些珍貴的經驗給了他不少幫助),但自從他的力量變得愈發強大的時候,它就變作了鐐銬,將這位生性喜好遊歷與冒險的君王禁錮在了密林裡。
這樣說來,法則給予他的懲罰——鑑於他始終不願意離開密林,離開這個位面,也可以說是給了他一個難得的休憩的機會,在他陷入沉睡的時候,他的身體與靈魂一樣可以得到平靜,而不是如醒來的時候那樣時刻遭受着命運的捉弄與碾壓。
凱瑞本或許也繼承了他的父親英格威的能力,但他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還是在他孤身一人回到密林之後,也是它,讓他明白了自己之前犯下了一個本不應犯下的錯誤。
“向安格瑞斯祈禱吧,”他說:“她或許現在不是我的友人,但她今後會是的。”
牧師們走到醜雞身邊,他們將彼此的手指連接在一起,指尖碰着指尖,他們低聲喃喃低語,像是在歌唱,又像是鳥兒在鳴叫或是風吹過密林,人類無法聽懂他們的語言,但醜雞還是露出了一個微笑,這是多麼動聽的聲音啊,她好像可以看見這些聲音就像是陽光那樣破開低沉黯淡的雲層,給她帶來生命的雨露,她閉上眼睛,就像是一個嬰兒般地那樣露出微笑。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安格瑞斯很快地回覆了他們的請求,只有精靈們可以看到,翠綠色的透明溪流奔騰而至,在醜雞的身邊形成一個生機勃勃的港灣,無數的生命之力灌注到這個人類女性的體內,它們修復着所有的傷痕,撫平了她驚慌不定的情緒,粉碎的骨頭,斷裂的血管,破損的皮肉猶如另一個位面的影像倒放那樣柔和而又快速的彌合,她的呼吸重新變得均勻,變得細微,等到感謝安格瑞斯恩賜的最後一個音節在風中消逝,醜雞已經一點也看不出受過傷,正確點說,受過幾乎死去的重傷的痕跡了,安格瑞斯的寬容讓她還在幼兒時就留下的疤痕也平復了,不留一點凹凸,她的皮膚是那樣的光滑,雖然五官還是那樣的醜陋,骨架還是那樣的畸形,但她只要靜靜地躺在那裡,就是一尊可以被命名爲“生機與奇蹟”的雕像。
醜雞輕微地抽搐了一下,就像是數年前,她還安靜地睡在自己丈夫身邊的時候,將要清醒的時候,她總是會這樣抽搐一下,就像是一個提醒與預備,很快地,她睜開了眼睛,她首先看到的是一隻巨大的角鹿,就像那個噩夢裡的那樣,不過這位性情堅毅的女性旋即便想起那並不是一個噩夢,她失去了許多東西,它們讓她痛徹心肺,也正是這樣的疼痛與憤怒支持着她走到這裡。
“你從哪兒來?”凱瑞本柔聲問“人類的女士?”
醜雞擡起手來比劃,但精靈遊俠立刻握住她的手,“你現在應該可以說話了,”他耐心地問:“慢慢地試試看?”醜雞的傷痕仍然十分新鮮,但善解人意的精靈並不希望讓這個可怕的景象重新出現在她的回憶裡,但他不知道的是,醜雞有着一顆如同鋼鐵般的心:“我,”醜雞試了一下:“我是從……呼嘯平原……來的,我是……獸人的……奴隸。”她喘息了一會,舌頭雖然再一次生長了出來,但連接的地方仍然會傳來一陣陣的隱痛,也不知道是身體在作祟還是記憶在弄鬼,“我逃走了,”她繼續說,這次速度和流暢度得到了很好的改善:“我逃走了,”她重複說:“也許我得到了一個法師的幫助,”醜雞還是決定將這件事情鉅細靡遺地說清楚,免得精靈因爲自己的敘說而受到傷害——那個幫助了她的人,也許他是善良的,但他沒有表明過自己的身份,也沒有說過話或是露出過真實的面目:“我們,我和幾個奴隸一起逃走,在路上,我們還遇到了其他的一些奴隸,但他們都是從商隊,而不是獸人的部落中逃走的。”
獸人對於人類奴隸的需求從未停止過,只不過是數量少和數量多的區分。凱瑞本看了一眼走到近處的佩蘭特,灰嶺的管理者神色沉重,顯然醜雞要說的事情還不止於此。
“那些畜生買了很多奴隸,”醜雞繼續說道:“有諾曼人,也有其他國家的人,我認不出來。”她舔了舔嘴脣,一個精靈立刻送上一個用葉子捲起來做成的杯子,裡面的水竟然還是溫熱的。醜雞接過一飲而盡,“男人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被分開了,”她說:“女人被用來生育,”她堅強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不知道它們是想要我們生下什麼東西,但那不是獸人,那是怪物。”
“怎樣的怪物?”佩蘭特問,他嗅到了整件事情中可以令任何一個德魯伊狂怒的氣味。
“抱歉,我也不是很瞭解,”醜雞說:“它們很醜,不像是人類,也不像是獸人,有三角形的牙齒,有匕首那樣的爪子,它們一出生就能吃肉喝血,就連自己的母親和同伴都不放過。”
“你確定那不單是獸人嗎?”
“我確定,”醜雞說:“獸人也好,人類也好,誰能夠在十來天裡就爬出母親的肚皮呢?我……”她看了一眼手臂,才發現自己爲了記下日子而故意刻劃下的小傷口都已經消失了:“我不記得過了多久,但我可是看着我的肚子鼓起來的,一次又一次,一共四次,或是五次,它們爬出來,或是撕開母親的肚子,我身邊都是和我一樣的人類女人,健壯的可以堅持更多一些時候,虛弱的當天就死了——她們,我們……”她說到這兒聲音變得微弱起來:“我們遭到了很多……很多……”
“獸人還是怪物?”佩蘭特直截了當地問道。
一個精靈牧師投去了責備的一瞥,可以想象讓一個女性說出這樣的事情對她而言是多麼可怕的折磨,但佩蘭特的目光銳利的如同即將劈砍而下的刀劍:“是獸人,還是怪物強迫了你們?”
“是獸人。”醜雞說,她就像是跨越了又一座龍脊山脈那樣的感到虛脫與疲憊,但她還是說了,獸人,還有那些藥水,每個女性都被定時灌注藥水,這些藥水讓她們不斷地生育着那些怪物,還有那些怪物是怎樣在轉眼之間就長大,在獸人投擲下人類的肢體作爲食物的時候,它們能夠馬上咬斷大腿骨與頭骨。
還有,在醜雞離開之前,她看到的,在獸人的部落裡如同雨後蘑菇般升起的羊圈,每個羊圈裡都有着不下二十名女性,而這些羊圈,有着她雙手雙腳的指頭加起來那麼多,她沒有看到的可能還要多,因爲羊圈旁的火把就像是墜落到地面上的星星。
佩蘭特與凱瑞本對望了一眼,精靈當然不會不精於計算,他們一下子就可以大略計算出這些女性將會在冬季來臨之前生育下多少怪物。
他們一點也不覺得獸人們只是想要一些可愛的小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