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有着一個極其優雅,優雅到與這個骯髒的小城不是太過合宜的名字——它被人們稱之爲“霧靄”。而且這個名字不但出現在人們的口中,還出現在旅館懸挑在外的招牌上,招牌依照舊例,勾勒出酒杯、餐具和牀,表示這裡可以喝酒、用餐和住宿,在這些抽象圖案的下方,組成“霧靄”這一單詞的字母就像是葉萼擁簇着花朵那樣擁簇着它們,字母是鏤空的,還鎏了金,在黑鐵的底景上格外耀眼。
事實上,在巫妖的解說下,異界的靈魂才意識到“霧靄”這個名字是一種隱晦的恭維。因爲紅龍時常棲息着的地方,會從地面的裂隙中噴吐出紅褐色的煙塵,這種帶着硫磺氣味的煙塵會一直升到空中,在將雲層染成與它們一致的顏色,在煙塵的濃度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從地面升起的煙塵和雲層連接在一起,將天空、山峰、飛鳥、樹木與人類全都掩蔽在氣味濃重的懷抱裡。即便是你有種如同精靈般銳利的眼睛,也至多能夠看到三尺以內的地方,而且這種煙塵會讓人類感到很不舒服,輕則咳嗽不止,眼睛流淚,重則會在睡夢中窒息而死。但格瑞納達以及那些屈服在格瑞納達膝下的國家和地區,都虛僞而違心的將這種景象命名爲“赤靄”,並且把它當做一個榮耀的象徵與繁盛的預兆。
表示自己歡迎僱傭兵與冒險者的商人們會在招牌下懸掛袖珍的小武器,但向龍裔以及術士們示好的那些當然不可能如此直白地將巨龍的一部分縮小懸掛在招牌下面,也有人嘗試過將金屬打造的施法材料懸掛在支架上面,問題是隨之而來的不是出手慷慨的客人而是無窮無盡的麻煩——施法者們似乎都很討厭自己所崇尚的魔法被用來調侃般地使用,所以很快地,商人們學會了在旅館的名稱中嵌入與巨龍有關的名詞——不過與尖顎港的鈍頭酒館的命名方式不同(鈍頭是一種魚的名字,全名鈍頭豚,它有着一個平坦而巨大的腦袋),身體的部分必須例外,譬如“翼”或是“龍爪”之類的,否則你很難解釋你是否對那些屠龍者心存嚮往。
這讓許多幾乎沒有接觸過書本的商人感到爲難,所以格瑞納達的周邊時常會出現石頭旅店或是蜥蜴酒館,但這個名字巫妖也覺得很不錯,看來旅館的主人當初並沒有吝嗇金幣,又或者……
——啊,巫妖輕聲說,雖然在識海內,他喊叫得再大聲也不會有旁人聽見,這個女人有個術士情人或是親眷。
——怎麼說?異界的靈魂只稍稍一頓就移開了視線,它來到這個位面好幾年了,當然不會像一開始的時候那樣目不轉睛地盯着某樣感興趣的東西看個不停,血脈賦予他的天賦令得哪怕只是短暫如同電石火光的一瞥也能得到足夠多的情報——那是個年輕的女性,有着濃密的頭髮與眉毛,面頰和嘴脣上也有着細密的小絨毛,以致於她整個人看起來都是毛茸茸的,她的眼睛是灰綠色的,虹膜周圍有着黑環,這讓它們如同獸類般的咄咄逼人,她的身體並不纖細,更確切地說,是豐滿和健壯。奧斯塔爾和克瑞瑪爾走進來的時候,她正在用力擦拭着吧檯,吧檯的面是木頭的,可能是橡木,不管怎麼說,黑色的油膩已經深入其中,就連花紋都變得模糊了,但它很好地映襯出了那隻將衣袖挽到肩膀的手臂,它鼓脹着,不夠白皙,不過這反而凸顯出了一種肉感的美。
——她用了胭脂。曾經的不死者說。
——胭脂很特別嗎?異界的靈魂質疑道,高地諾曼的王女的次元袋中,除了卷軸、符文和盔甲之外,珍貴的飾品和衣物也不少,她的胭脂被裝在一個黃金的小罐子裡,看上去像是凝固的赤色油脂;至於弗羅的牧師,梅蜜就更別提了,她的妝臺與浴室中就像另一個位面的女性那樣擺滿了各種香膏與粉末,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弗羅牧師的身體常被男性們譽爲火熱的神殿;還有他在白塔、雷霆堡與龍火列島遇到的一些女性,或多或少的,都能在臉上尋找出些許類似的痕跡。在異界的靈魂的印象中,唯一對這個不是很感興趣的可能只有精靈中的女性了,但據凱瑞本說,她們在與愛人相會的時候,也是會用少量的妝品來讓自己更爲動人的。
異界的靈魂垂下雙肩,他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回到密林了吧,讓巫妖來說,如果繼續抵賴與說謊,也許可以將這個令人不快的結果往後拖延一段時間,但這對他們這並不能說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之前的還可以說是迫不得已,之後的就只能被歸納到居心叵測一類了。
不過異界的靈魂並不是非常地難以接受,被精靈的弓箭指着是它的噩夢,但這個噩夢做了沒有一百次也由九十九次了,在凱瑞本的視線變得冰冷的時候,除了哀傷與恐懼,它心中更多的是‘啊,果然如此’般的釋然,能夠不再欺騙自己的朋友讓它得到了一絲安慰。
——那是螺旋貝紅。曾經的不死者從容地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雖然另一方似乎已經忘記了先前的好奇——一種十分稀有的染料,產量少,但它能染出最濃厚的深紅色,就像是血液凝固後的那種顏色,也是術士和龍裔們最爲喜歡的那種紅色——因爲它只能從一種生活在深海中的貝殼中取得,無法人工養殖,所以產量始終無法提高。但格瑞納達的紅袍們可不會說,好吧,沒關係,我們用其他的染料,所以說,這種染料始終被壟斷在龍裔們的手裡,其他地方固然有紅色染料,但赭石偏棕,硃砂偏亮,茜草偏粉,番紅花偏紫,紫鉚蟲膠的顏色又太暗沉,所以像她塗抹在嘴脣和麪頰上的胭脂只有可能是用螺旋貝紅做調色的。
——與金幣無關?
——龍裔們當然喜歡金幣,但他們更喜歡獨佔與特殊——這個人類女性只有可能從她的親眷和情人那兒得到螺旋貝紅。
——這沒關係嗎?
——一種曖昧的小優待而已,術士塔還沒苛刻到那個程度,巫妖說,不過她將這種顏色用在嘴脣上也是一種威懾。
——用來威懾那些宵小,異界的靈魂迅速地說道,它的記憶殘缺不全,但即便就它在這個位面得到的知識來看,想要在混亂的地方經營一家旅店背後如果沒有某個爵爺、公會又或是施法者的支持會是很難的,其他不論,單就是幾場對酒館而言十分“正常”的毆鬥就足以讓一個身家尋常的商人破產了——如果他無法從那些毆鬥者身上得到賠償,而抓住和審判那些毆鬥者,強迫他們拿出錢來可不是一個卑賤的平民就能做到的事情。
這時候他們已經在桌邊坐下,馬格里布城邦的酒館旅店和格瑞納達一樣,你先要付錢,然後才能拿到食物,奧斯塔爾毫不在意地扔出一枚金幣,那位在嘴脣上塗抹着螺旋貝紅的女性連頭也沒擡地就抓住了它,然後很快地堆砌了一大堆東西在木頭托盤裡,送到他們的桌上。
最常見的無發酵餅,番茄汁豆和醃肉,香腸,還有一大塊生着藍色黴斑的奶酪,“要什麼酒?”她問,她的語調和她的外貌一樣粗野。
“血紅酒。”奧斯塔爾說。
“那很貴。”
“我給了你一枚金幣。”奧斯塔爾說,他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另外他將雙手放在桌面上,其他人做出這個姿勢可能是爲了示弱,但他做出這個姿勢更多的是爲了威脅,那雙手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既適合做出施法手勢也適合握着匕首與短劍,女性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無法確定對方是否正如他表現的那樣是個施法者或是盜賊,但還是收起了敲詐的想法。
在明白了這兩個住客雖然是陌生人但也不是一無所知的菜鳥後,她轉回到房間後面,拎了兩瓶蘋果酒和一隻咕咕叫着的鴿子出來——血紅酒有很多做法,大部分酒館裡你只能喝到已經混合完畢的血紅酒,你根本不會知道辛辣的酒裡摻雜着的血腥臭味是從哪兒來的,老鼠又或是蛤蟆?一些能夠接待到貴客的酒館則多半如“霧靄”主人那樣,直到客人們點了血紅酒纔會拿出基酒和鮮活的生物,當場割斷它們的脖子,將滾燙的血液傾入杯子,而後用酒液衝開。
年輕女性的動作十分利索,她沒有用匕首或是其他鋒利的物品,而是直接擰斷了鴿子的脖子,鴿子的身體痙攣着,被她巧妙地掠向後方,免得掙扎時羽毛和灰塵落入杯子,另一隻手則握着它的脖子,捏開它的喙部,讓血從細小的裂縫中流出來,落入杯子。
“你也許並不喜歡這種飲料。”奧斯塔爾說,不得不說,他在需要顯得可靠與溫和的時候會變得格外討人喜歡,僞裝成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對他來說不比呼吸更困難一些,畢竟他已經有了兩個可以說是相當可憐的所謂的“弟子”。已死的德蒙與雷霆堡的狄倫,雖然他面前坐着的是一個龍裔,但他軟弱而善良,正是奧斯塔爾最喜歡的那種,他甚至要感激那個將他從格瑞第的王庭中帶走的法師,克瑞瑪爾身上有着巨龍們最厭惡的血脈,但另一半血脈卻是屬於巨龍的,這種矛盾讓他有着一種奇異的魅力,在接近他後無人不會受到吸引。
如果在術士塔,他會是一個麻煩,奧斯塔爾再次確認道。“但你要習慣,這種酒在格瑞納達是最受歡迎的飲料,”他諄諄善誘地說道,“在宴會上,又或是在情人的家裡,即便是在小憩的時候,最多出現的就是這種飲料,”他說,然後補充道:“你當然可以反感和拒絕,但這樣可能會被人認爲你過於怯弱和虛弱。”
異界的靈魂舉起了那個杯子,這個旅館用於盛放血紅酒的杯子不是木頭杯子也不是貴重的銀盃,而是渾濁的玻璃杯,即便如此,血掛在杯壁上的痕跡仍然可以說是清晰的,蘋果酒衝入血液,從淡金黃色變成灰黑色,與之同時撲鼻而來的是一股堪稱劣質的酒精味兒,如果不是這裡沒有化工,異界的靈魂幾乎都要以爲這是工業酒精兌出來的了——奧斯塔爾誤解了他的遲疑,“並不是那麼糟糕,”他勸說道:“如果實在不習慣,你可以在進入格瑞納達之前放點蜜糖。”
異界的靈魂搖了搖頭,他嘗試地啜飲了一口——他原本就不太喜歡酒類,這個可怕的味道更是讓他皺眉,但奧斯塔爾所以爲的,他會厭惡酒中的新鮮血的味道卻是大錯特錯了,從生理上來說,埃雅精靈的素食只是因爲他們所處的環境與習慣使然,不然辛格精靈又是如何在幾十年內就成功地改變了自己的食譜呢?從心理上來說,不要說巫妖,就算是異界的靈魂,它所在的那個國家,即便是於整個位面,也可以說是承載在無數舌尖上的巨龍,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不能吃的,只有不好吃的——更正確地說,尚未找出讓它變得好吃的方法的。
很多人對血都會覺得噁心,但異界的靈魂可喜歡鴨血了,它在這個位面捕獵到鴨子的時候也很想來頓熱乎乎,辣蓬蓬的鴨血煲,但被曾經的不死者厲聲喝止了——在這個位面,食用其他生物的血不是一種罪惡,但如果你能把它們變得十分美味就要讓人質疑你之前究竟幹了些什麼了——就像另一個位面的人到現在也沒能想明白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那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所以味道奇怪的蘋果酒只是讓異界的靈魂皺了皺眉,就乾脆地喝了下去,既然無法避免,難道還要像是喝煲湯那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嗎?血紅酒是溫的,但到達更深的地方後它會變得灼熱,同時口中餘下的血腥氣味也開始濃重起來。
“鴿子燉湯。”他還記得這個,不管怎麼說,那隻鴿子滴滴答答的血跡從他們的桌邊一直延伸到吧檯後面,他之前吃過的不少禽類大概都沒能如此徹底地放過血——旅店的女主人聳了聳肩,隨手將鴿子丟給了一個蜷縮在角落裡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