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富凱的身體變成了什麼樣子,狄倫走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桌子旁邊,這個房間是黛安長公主的行宮中最爲莊嚴的一間,與另一側的主人臥室僅僅間隔之後一道門,房間的牆壁覆蓋着黑色的橡木,而絲綢與緞子的顏色不是金褐色就是茶綠色,就連鎏金的地方也有意被做成斑駁不堪的舊有式樣。
富凱是個毋庸置疑的俊美之人,他有着一雙綠得驚人的眼睛,即便他的年齡已經是祖父輩的,但那雙眼睛依然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變得流光溢彩,耀眼奪目——精靈們中也有許多綠色眼睛的美人,但他們的綠色眼睛只會讓人想到湖泊或是密林,唯有富凱的眼睛會讓人想起毫無瑕疵與裂縫的祖母綠石,冰冷而豔麗,一種濃郁到彷彿是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的綠色——狄倫繼承了他眼睛的顏色,但因爲色澤淺淡而遜色得多。
這雙眼睛是有魔力的,就連狄倫.唐克雷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也會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彷彿看久了就會跌入其中無法自拔。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閣下?”狄倫問,他們從不曾父子相稱,不想,也不需要。
“我想你會需要這些。”富凱說,他指給狄倫看堆砌在桌子上的幾個小盒子,並隨手翻開一盒,盒子裡裝滿了如同他眼睛一般色澤深邃的祖母綠石,而後他又拿出了幾個很小的次元袋,次元袋使用龍皮做的,就鱗片的大小來看,可能原先屬於一些緊要的隱秘部位——不過這不是狄倫關心的事情,法師釋放了一個小小的法術,打開了次元袋後發現裡面裝滿了他急需的精金秘銀。
狄倫露出了些許驚異的神色,因爲富凱的商會和商隊都還在他這裡,那麼他又是從哪裡得來的這些呢,這些珍貴的事物即便在高地諾曼王的內庫裡也是值得被鄭重對待的。
不過與富凱最後拿出來的東西相比,這些寶石與貴金屬又算不得什麼了——那是三隻一尺直徑的符文盤,兩隻秘銀底座,一隻精金底座,上面鑲嵌着如同星辰般的寶石,就連陽光也要在它們面前黯然失色。
“我是否應該感謝您。”狄倫說,他的商隊與商會也能爲他找來這些,但可能需要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富凱的慷慨饋贈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沒有這個必要。”富凱冷淡地說。
狄倫離開後,富凱沒有和黛安長公主道別就回到了自己的宅邸裡,同一個深夜裡,“母親”的使者送來了摻有龍血的茴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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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時候,冒險者們還漂浮在海面上,爲了保有充足的精力應對可能突生的變故,他們按照黑髮的施法者手中的魔法用具給出的時間每十二個小格固定睡眠六小格,但如果,譬如說,像是侏儒麥基或是李奧娜,願意多睡一會也是可以的——爲了避免海水與光線的打攪,精靈們還催生一片藤蔓,它們的葉子在船隻的尾端形成一個涼篷,白光從葉片的縫隙間鑽過,淡薄的光點鋪灑在沉睡的人類和侏儒身上。
黑髮的施法者則沉入冥想之中,凱瑞本與佩蘭特交替着值守。
沒多一會,麥基醒來了,他熟睡了快八小格,但對於侏儒來說並不算多,龍火列島上的侏儒如果可以的話能夠白晝連着黑夜一個勁兒地睡下去,除非被飢餓逼迫,有人打攪或是危險逼近。這次麥基是因爲他的肚子已經乾癟到了幾乎可以把自己摺疊起來的地步了,他坐起來,茫然地打量着周圍,像是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跑到這裡來——片刻後他清醒了,開始揪藤蔓上結出的小果子吃,但這些酸甜的小果子讓他更餓了。
他剛想叫嚷,黑髮的施法者擡起手來,做了個手勢,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身邊的人類已經換成了精靈,佩蘭特與凱瑞本躺在一起,佩蘭特睡着的時候也是面容嚴肅,姿態端正的,凱瑞本就要放鬆一些,他側着身體,彎着膝蓋,將一隻手臂放在頭下面充作枕頭——侏儒躡手躡腳地從他們身邊爬開,李奧娜拿了一份新鮮的槍魚肉給他,侏儒立刻快樂地大吃起來。
“這樣不會驚擾到他們嗎?”伯德溫問,侏儒的咬嚼聲竟然不比海浪的聲音更低。
“我的法術籠罩着他們。”異界的靈魂說,“他們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對這個我並不反對,”如果說還有誰和精靈,施法者以及弗羅的牧師那樣對顛簸起伏的海面視若尋常的大概就只有盜賊了,尖顎港的盜賊也時常客串海盜,“但如果發生什麼意外……”
“那麼我會提前感知到,”異界的靈魂說:“雖然我不是德魯伊——但我不會莽撞到竟然讓我的同伴們一無所知地陷入到危險之中的。”
盜賊立刻舉起雙手,表示歉意。
李奧娜站起來,眺望遠方,他們來時的地方早已消失不見,遠處則是一道銀白色的長線,不知道是海水的反光還是如同白色平原般的冰雪——褐色的島嶼經過它們,非常奇妙的,它們只在海面上露出一小團,最小的可能連侏儒麥基也蹲不下,最大的也不過可以容納一羣肥墩墩的海豹,它們看上去就像是覆蓋着一層玻璃,亮晶晶的,起初李奧娜還以爲是海水沖刷的結果,後來才意識到那時一層堅硬透亮的冰殼,一隻海蟹想要試着爬到上面去,卻只有一次次地,以一個笨拙可笑的姿態掉進水裡。
但還有一些島嶼升出海面之上很多,它們的身體上只有很少的暗綠色,看上去就像是堆放起來的木頭,就連紋路也十分地相似並且清晰可辨。那些突出的狹窄平臺成爲了鳥兒們的樂園,它們擠擠挨挨地棲息在一起,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一不高興就和身邊的同類互啄或是廝打,在船隻的陰影從它們身邊擦過的時候,它們停止了所有動作,用那一雙雙明亮的小黑眼珠盯着他們——阿拉提力特人非常擅長醃海雀,沒有海雀,那麼海鳥他們也是不會介意的。
在食物充足的時候,精靈們並不會無緣無故地殺戮,盜賊爲此深感遺憾,他瞥了一眼“唯愛之女”,即便是在這種簡陋的船隻裡,她的姿態也依然是優美而高貴的——年輕的女性斜斜地坐在一捧強壯的灌木上,手肘放在船舷上,海風撫過她的頭髮,它們飛散在空中的時候就像是一匹翻卷的絲綢。
侏儒一連吃了三份魚肉才停下,“看來我們不必擔心食物腐壞的問題了。”伯德溫說,一遍搖着頭。接下來他們誰也沒說話,除了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海鳥的叫聲與偶爾聽到的啾啾聲——伯德溫認爲那是狐狸叫,而葛蘭堅持那是海豚在叫,他們還爲此打了賭,畢竟在這艘船上沒有別的娛樂可言了——若是他們只是單獨在一艘船上,或許還能比試一下誰射下來的海鳥更多,但現在,他們就快無聊到撥弄自己的腳趾頭來玩數數遊戲了。
“真安靜啊。”侏儒說。而其他人都有着相似的感覺。
精靈們的睡眠時間很短,他們只用了四個小格的時間就陸續醒來,而施法者已經提前一步收回了自己的法術,佩蘭特和凱瑞本或許有所察覺,但這原本就不是出自於惡意的行爲並而沒有太多值得被嚴厲指責的地方。
佩蘭特看了看天空,淺灰色的天空看不見太陽、月亮與普通的星辰,只能在海天交界的地方瞥見一抹明亮的光,那是施法者們才能看到的魔法星河。他微微閉上眼睛,海風掠過他的面頰與眼睫,風中沒有鋼鐵與血的氣息,也沒有魔法產生的熱量與氣味,牽拉着船隻的鯨魚,與在船隻邊跳躍玩耍的海豚們也沒有絲毫異常。
“我去觀察一下前方的情況。”佩蘭特說。他脫下裹在身上的斗篷,解開外衣,卸下腰帶——侏儒用小手按住嘴巴,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德魯伊在距離他如此之近的地方開始變化——喙部長長地伸出,面頰上覆蓋着細小的絨毛,手臂脫出衣服的束縛,伸向天空,頎長的飛羽從指尖伸出……當一隻碩大的信天翁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侏儒還沒來得及發出應有的驚呼聲呢。
信天翁轉動着脖子,神情平和地整理了一下脊背上的羽毛,剛纔從襯衫裡鑽出來的時候,它們有點凌亂了——凱瑞本把它抱了起來,信天翁是種身體龐大而沉重的鳥兒,在沒有助跑的平地或是高聳的懸崖的情況下,它們只能苦第二個字母地漂浮在海面上,“給點風。”精靈遊俠舉了舉大鳥,說。
異界的靈魂不可謂不囧然地舉起雙手,一道強勁的旋風將展開翅膀的信天翁高高地舉起,將它送到高空,沒有等到法術完全失效,黑尾巴的信天翁就尋找到了一股上升的氣流,自如優雅地滑向遠方。
信天翁一直上升到大約有一千尺左右,往下看去,他們的船已經變成了很小的一點兒,再往前一天左右的路程上,已經出現了橢圓形的浮冰,浮冰們被海洋中的水流裹挾着,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圓弧形冰帶,之中間隔着深黑色的海水,看上去就像是一塊碩大無朋的條紋瑪瑙。當阿拉提力特人看到這種浮冰的時候就會調轉船頭,因爲那意味着他們即將進入冰區。冰區充斥着大塊的浮冰,碎裂的冰蓋與最危險的冰山,它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撕裂阿拉提力特人的海豹皮船,就連鯨魚們也會在冰區潛入更深的海水裡,免得被銳利的堅冰劃傷。
他們最艱難的行程就在浮冰帶,在這裡他們無法獲得鯨魚與海豚的幫助,而浮冰的不可測性也代表着他無法召喚在陸地上行走的動物來尋求它們的幫助,而且船隻也有可能會被凍結的浮冰卡住,到那時他們就必須離開船隻,設法把它凍結在一個堅固的地方,等着他們回去的時候再次使用,但浮冰帶絕對不可以,誰知道在二十多天裡它會漂到哪兒去呢。這可能意味着他們要拖着船隻徒步行走幾百上千裡。
佩蘭特還看到了一些狼和雪熊的蹤跡,雪熊是一隻母熊,帶着它的兩個孩子,只要注意距離,雪熊一般來說不會襲擊人類。佩蘭特顧慮的是那羣狼,但他發現它們只是一羣普通的北地狼,而不是狡猾而兇殘的魔法生物冬狼,這可以算得上是個好消息。
壞消息大概就是他敏銳地覺察到風正在變得狂暴——在極北之地,永晝期間很少出現風暴,但這不是說沒有,值得慶幸的是,暗灰色的雲層還沒有呈現出玫瑰的形狀,這場風暴或許並不會太過強烈。
他落在船上後,解開了繩索,呼喚鯨魚與海豚,讓它們儘快下潛或是尋找躲避風暴的地方,而他和凱瑞本則召喚出了更多的藤蔓,將船隻變得更爲笨重寬大。
侏儒早早躲進了船底,把自己藏在了刺人的灌木叢中,佩蘭特的藤蔓將每個人都牢牢地綁在了船身上,厚厚的枝葉覆蓋着他們,就像是被藏起來的小果實。克瑞瑪爾低着頭,檢查着卷軸和藥水,將兩支防護法術的卷軸放在最前面,治療藥水則安排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們剛做完這一切,風暴就到來了。
他們所見到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被高聳入雲的驚濤巨浪所佔據了,一百個阿拉提力特人同心協力在五天裡製造完畢的大船在大海的手掌中不比一根絨羽更有分量,它不是被拋向天空,就是被碾入谷底,船內與船外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伯德溫張大了嘴,而他吸入的只有微鹹的海水——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最後的知覺的,只記得自己一直緊緊地握着李奧娜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