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倫.唐克雷這次回到諾曼王都的時候,甚至感到有點陌生。
這對於他來說應該不可能,他至多隻在雷霆堡停留了一年,高地諾曼的王都卻是從他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圍繞着王庭的高塔猶如一柄柄黑色的巨劍刺向灰暗的天空,而連接着它們的城牆不像是盾甲,反而像是龐大的屍體,他在等待城門打開的時候,無法控制地回憶起他在成爲雷霆堡的領主後,攜帶着輝煌的勝利首次返回到這裡的景象——新王約翰爲了炫耀自己的功績,表明自己並不比老王卑弱可欺,花費了十萬金幣,決定授予狄倫,他親愛的外甥一場比伯德溫最後一次回到王都時更爲喧囂的凱旋式,包括持續了近一百天的比武大會——現在系在城垛上的綢緞尚未完全褪去顏色,溝渠裡還能看到月桂的殘枝,爲了豐厚的賞金而來的騎士們還未回到家鄉,狄倫.唐克雷與約翰新王之間的關係卻已經陡然降低到了冰點——如果不是更低一些的話。
金屬的格柵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被吊起,一個術士向狄倫微微頷首,狄倫認出他正是導師的另一個弟子,有着微薄的巨龍血脈,但勝在無恥與狡猾,他常年地混跡在吟遊詩人的行列裡,蒐集情報與從事暗殺或是綁架之類的工作,不過狄倫知道他最近已經完全地從一個吟遊詩人轉職成了一個盜賊,現在白塔和鷓鴣山丘地區幾乎都被他的公會威脅和統治着。
“瑞卡。”狄倫說,他和瑞卡之間從來無需假惺惺地彼此問候或是寒暄,反正他們都知道對方是個什麼貨色,而且他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敵人,畢竟導師手中的資源只會向他喜愛的弟子傾斜:“是導師還有什麼吩咐嗎?”
“不是導師,”瑞卡說:“我剛從你母親的宅邸來,黛安長公主叫你在覲見國王之後就立刻到她那兒去,好幾個月了,她連你的尾巴毛兒都抓不到一根,她希望你能體諒一下一個母親的心情,讓她別忘記自己還有個兒子。”
狄倫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嘴脣,這個小動作凡人可能根本無從察覺,但一個術士兼盜賊可不會,但一看到瑞卡眼角隱約浮現起的笑意,狄倫就及時地將他的問題吞了回去——瑞卡是黛安長公主喜歡的那種類型,狄倫可不想詢問瑞卡怎麼會從他母親的宅邸裡離開,結果得到一個令自己尷尬無比的答案,只是他的父親富凱呢?在一個月前的宴會上,他的形貌仍舊沒有受到歲月太多的摧殘,不見得就在這十來天裡他突然衰老到失去最後一絲魅力了吧。
“高地諾曼和白塔之間的距離可算不得很近,”狄倫說,從高高的馬背上俯瞰着那個輕浮的傢伙:“你確定那些珍貴的作物不會在你離開的時候產生什麼問題嗎?”
“我想我的下屬還不至於蠢到那種地步,”瑞卡微笑了一下,令狄倫感到作嘔的是裡面居然還包含了一些關愛的成分,“無需爲我擔心太多,親愛的,而且我就要離開了。對啦,我們的導師呢?”
“這可不是你該詢問的事兒。”狄倫說:“如果導師想讓你知道,他會告訴你的。”
“看來他已經離開雷霆堡了。”瑞卡讓人生氣地說,然後他就拉上兜帽,從狄倫的身邊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有那麼一瞬間,狄倫很想從他的後背給他一下子,但他也知道一個術士是絕對不可能毫無防備的。
這個小插曲毫無疑問地讓狄倫的心情變得更爲糟糕,這讓他必須要使用法術來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至於衝破理智的桎梏——不過出乎他意料的,這次覲見雖然也很簡短,但他沒有被斥責與挑剔,甚至還被讚揚了,雖然比起他真正所做的那些,這樣的讚揚可以說是虛僞而又蒼白,畢竟除了華美的詞語之外狄倫連一個銅板兒都沒能拿到手,新王對防禦法陣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尤其是在他聽到這種防禦法陣能夠取代一萬個士兵,保證雷霆堡的三重城牆不受來自於獸人的分毫損傷之後,他更是從他的王座上站了起來,他的手放在狄倫的肩膀上,親切地鼓勵他繼續這個偉大的事業,卻對防禦法陣所必須的精金秘銀,寶石紅鉛提也不提,就像是幾個呼吸前聽到的事情就已經被他忘記了似的。
聽到這裡黛安長公主的反應只是擡起羽毛扇擋住嘴脣無聲地大笑了一下:“這是當然的,”她對她有時候過於天真可愛的兒子說:“他有自己的孩子了,還不止一個,他大概從來沒有如此急迫地需要錢過。”
“我們的新王后?”
“不,”黛安長公主說:“那個可憐的女人,你也許還沒聽到這個消息,她流產了,一個還沒成型的胎兒,”她漫不經心地搖了搖自己的扇子:“我們的新王太過急切了,這下子可好,他不得不將王冠從那個女人的頭上摘下來,並且往她身上澆水,再把她關在一個連一根稻草都找不到的空屋子裡,兩天後他的新王后就因爲發熱而死去了。但就在那個女人下葬的當天,他的三個情人連接被格瑞第的牧師證明有了身孕,現在他許諾,有誰能夠生下他的繼承人,誰就是新的諾曼王后。”
“然後呢?”狄倫問:“她們現在在哪兒?”
“在格瑞第的神殿裡。”黛安長公主說,“顯而易見,那裡可能是他認爲最妥當的地方,畢竟你現在是一個法師團的統領。”
“他懷疑我會殺死他的孩子?”狄倫好笑地答道:“我是一個法師,母親,我不會成爲一個國王的。”
“在諸國的歷史上,被強大的法師操縱的國王從不缺少,”黛安長公主從柔軟的靠墊上站起來:“不過就我來說,他根本就是一個傻瓜,如果你真的決定藏在王座之後發號施令的話,一個嬰兒總比一個成人要好,就算那只是一個虛弱到連馬都上不去的病人。”她端詳着自己的兒子,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而且,這幾天我正在研究我們的繼承法。”
“真難得您也會看書。”狄倫說。
黛安長公主僞作不悅地打了他一個耳光,或者說,它更近似於一個撫摸:“可惜女性雖然有了繼承權,但繼承權仍然在男性以及其子孫之後,也就是說,”黛安長公主說:“如果我想要戴上那頂王冠的話,那得等到我的兩個弟弟,也就是老王和約翰,是的,他們以及他們的直系血親全都死掉之後,纔有這個可能——真是不可思議,我的繼承權竟然在那個小姑娘之後。”
“李奧娜不是已經放棄姓氏與繼承權了嗎?”狄倫說,一邊走過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來的時候他才發現銀酒壺裡裝着的是茴香酒,黛安長公主並不怎麼喜歡這種酒。但這種酒也不被施法者們喜歡,因爲它不但是酒,加在裡面的藥草還會令人產生幻覺,一個施法者如果產生了幻覺將會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譬如說,將親眷或是同僚看做一個六臂猩猩?只有少數的瘋狂的術士纔會隨身攜帶着那麼一小瓶,但也不是用來作爲飲料飲用的,更多的時候,它被當做一種精力藥水。
黛安長公主嗤笑了一聲:“以退爲進的小把戲罷了,如果她繼續留在王都,很難說什麼時候就會有一個魔鬼或是惡魔降臨到她的房間裡。”
“他對您做了什麼嗎?”狄倫放下酒杯。
“暫時還沒有,”黛安長公主說:“放心,我的約翰小弟弟不但愚蠢,還十分地怯懦,在你和富凱都還好好地活着的時候,他可不敢對我做什麼。另外,”她捏了捏狄倫的臉,“別把你的母親當做一個無能之人,雖然我是個女人,但如果你想要,我明天就能讓約翰的血流滿王座。”
狄倫聞言頓時笑了笑,是的,他本就不該懷疑他的母親有多麼的危險,雖然她沒有魔法,也沒有武力,但她在高地諾曼的王都已經盤踞了近五十年,因爲上兩個國王對她的縱容,以及新王不得已的寬容,她的觸角遍及王都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更遠。不然呢,身爲唐克雷家族的首領,摩頓.唐克雷不但要承認一個和他毫無血脈牽繫的嫡子與長子,還在長達三十年的生命中沒能再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孩子,最後他指出伯德溫.唐克雷是他的私生子,請求老王允許伯德溫繼承他的雷霆堡與軍隊,與其說是報復,倒不如說是一個無可奈何之下的示弱——他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黛安長公主此正是受了她父親的命令設法削弱唐克雷的家族勢力。
黛安長公主沒能想到的或許也只有這個,有時候她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做的有點兒過分了,摩頓.唐克雷,他曾是一個多麼忠誠而又熱忱的人哪,但很可惜,這些珍貴的品質並不爲他所效忠的人看重——他或許也有所察覺,所以纔會結交老王,也就是黛安長公主的弟弟——雖然對於唐克雷家族來說,老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伯德溫,一個身居高位的卑賤之人,顯然又被諾曼曾經的統治者看做了一條好狗,想到這裡,黛安長公主聳了聳肩,所以她遵從國王的命令退讓了,但在那個夜晚,她也毫不猶豫地站到了富凱與約翰一邊。要不然呢,諸神在上,讓她和她的孩子對着一個獵人屈膝下跪?
只是繼承法的變更,也不由得不讓她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如果那個小姑娘能,那麼她當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真正地頭戴冠冕,手持權杖,坐在那張冰冷而又奢華的王座上……“去見富凱吧,”她說:“他等你很久了。”
狄倫的心陡然一鬆,富凱確實是最喜歡茴香酒的,而富凱,他的生身父親,雖然狄倫對他也有着諸多不滿,但總也要比瑞卡好。
而在另一個房間裡,富凱沒有坐在桌邊,而是躺臥在矮榻上休息,他的心跳的很快,面色卻如同一個死者一般的蒼白髮青,嘴脣烏紫。他用一隻手按住胸膛,用另一隻手拿起隨身攜帶的小酒壺,連着喝了好幾口茴香酒,黛安長公主也給他準備了茴香酒,但他的茴香酒是不同的,裡面除了能將一頭公牛頃刻間毒斃的烏頭之外,還有着龍血,巨龍的血,而不是市面上常見的,用蜥蜴或是鱷魚的血來濫竽充數的假貨,沸騰的力量從他的舌根一直蔓延到胃部,又從胃部擴散到每根毛細血管的末端,這讓他的感覺好了不少——他只喝了很小的一口,隨即將酒壺的蓋子擰起來藏好。那位女性,他的母親已經有一年沒有出現了。他曾經嘗試過自己去弄龍血,但弄來的龍血雖然是真的,但比起他的母親給他的那些,它們就像是摻了酒的水。
對於“母親”的身份他也時常有所揣測,但他不確定他是否有着她的血脈,他曾經以爲她只是他名義上的母親,但狄倫的天賦讓他又燃起了一絲希望,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狄倫所擁有的天賦是法師的,不是術士的,他並不是因爲有着巨龍的血脈所以才能成爲施法者的。
富凱很清楚,很多個夜晚,他的母親會來到他的牀前仔細觀察他,不是一個母親對於孩子的喜愛與眷戀,更正確點說,那是一種他經常在學者與施法者眼中看到的探究性的眼神,就像他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個複雜的機械,或是魔法創造出來的一個怪物,她經常將富凱抱在懷裡,撫摸他的身體,握住他的手腳,不是在確認他是否安然無恙,而是在評估與計量——富凱從來沒有在那個懷抱中感到過溫暖和愛。
但他的生命確實是她賦予的,就算富凱並不記得她是否生育了自己,但富凱記得自己在七歲的時候就死亡過一次,正是這種辛辣的藥水將自己從哀悼荒原上拉扯了回來,那時他的鼻腔中都已經充滿了死者的灰燼,之後是十二歲,十六歲和十九歲,之後每次發作的間隙都越來越短,越來越劇烈,以致於他必須隨身攜帶藥水,沒人能比富凱更瞭解死亡的可怕與絕望了——也正是因爲如此,他從不敢對他的母親有絲毫的悖逆之心。
他匍匐在她的腳下,聽候着她的每一道旨意,並盡心竭力地完成它,無論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