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的牧師將毛乎乎的一團塞進自己的長袍裡,腳步輕快地走回村子,一些村民看到她的時候誠惶誠恐地稱她爲女士,並讓出道路,向她鞠躬行禮。梅蜜在其他地方從未受到過如此禮遇,不過她知道這是因爲那些仍舊尚未被掩埋,只是撒上了稻草灰與鹽免得它們腐爛的變形怪的屍體——清掃一羣還不足人類膝蓋高的地精還在這些蠢人的理解範圍之內,變形怪則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雖然這些村民並不懂得變形怪是種多麼恐怖與可憎的生物,但在那場微小的戰爭中起初確實有人想要與它們搏鬥——他們只是受傷而沒有死還要感謝冒險者們迅捷的反應與精妙的技巧。像是沒烤過的薑餅人樣的灰白色怪物高大強壯,徒手就能折彎鐵叉或是折斷木棒,行動的時候就像是一隻貓或是一隻鳥,你根本無法用你的眼睛捕捉到它們的影子。
而且,據說它們會慢慢地吃掉一整個村莊,你的朋友、親人會一個接着一個地莫名消失,作爲一個凡人,你找尋不到他們的蹤跡,也無法得到他們的消息,你唯有與其他的倖存者絕望地蜷縮在一個屋子裡,以爲能夠保全自己的性命,卻不知道最危險的怪物就在你身邊,只等你睡着了,它就會咬斷你的脖子,掏出你的內臟。
在品嚐着鮮美的羊肉湯時,李奧娜也與凱瑞本,還有伯德溫討論過這方面的問題,變形怪選擇假冒的對象時並非無的放矢,那些不幸的人幾乎都在村子裡有着一定威望與權力,除了村長的女兒艾比——它們最後決定替代村長應該是因爲那些該死的地精,如果伊爾摩特或是羅薩達,甚至泰爾的聖堂真的派遣白袍來村子裡查勘施法。它們與它們的“花兒”或許會被發現。但如果村長不再是村長了,它們就能無限制地將時間拖延下去,隨便告訴村民們什麼都好。反正如非必要,村民們是不會貿貿然離開村子的。前往城鎮的道路並不那麼安全,而且他們的孩子和羊要交給誰來照顧呢,更別說路途上消耗的食物和鞋子了。
“歸根結底它們還是太懶了。”王女戲謔地說道:“如果一開始它們就僞裝成牧師,並將那些地精趕走,那麼就不會有後面的事兒了。”
凱瑞本微笑着搖了搖頭:“有時人們確實會看到獸人、變形怪或是其他怪物與地精們遭遇,但除非前者十分衰弱或是遭到了致命的傷害,否則你不太會看到它們相互廝殺,這些邪惡的生物只會相互勾結在一起襲擊它們眼中的弱者——譬如說。人類的商隊以及村莊。若是你以爲你可以使用某種手段驅使它們爲人類而戰——就像是人類馴養的鷹或是狗那樣,但那是不可能的,人類是它們的食物,當一塊肉排與一個棘手的敵人放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會爲了那塊肉排去攻擊那個棘手的敵人嗎,就算它答應讓你咬一口?”
“那些魔鬼手指已經可以採收了,”伯德溫抓了抓他蓬亂的鬍鬚:“如果我們沒有出現,或許這兩天變形怪們就會舉行一場前所未有的慶祝大會,而聚會上的餐點就是村莊裡所有的人——那麼它們又何必去爲了食物的食物而去和一羣臭地精打交道呢。”
“唯一可爲人類所用的邪惡生物大概就只有魔鬼,或許還有惡魔。”葛蘭說:“只要能夠處理妥當。”
“不可能,”李奧娜毫不猶豫地說,作爲高地諾曼的王女她有權翻看大部分人無法接觸到的典籍。在高地諾曼的歷史上,有着不止一個高貴而勇武的靈魂爲了奪得不應有的權勢與榮耀最終淪落到了魔鬼的爪子裡,他們造成的災難比任何一個怪物都要來的深重:“魔鬼要比怪物更貪婪,它們只會要的更多而不是更少。”
“永遠也不要相信魔鬼說出的話,無論它有多麼動聽。”凱瑞本說:“永遠。”
那時梅蜜也想說些什麼,但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插入其中——在精靈遊俠將上一個話題結束之後,他們又開始討論起變形怪的僱傭者——有可能是一個盜賊公會,一個邪惡的紅袍或是灰袍,也有可能是一個利慾薰心的領主……那些複雜的關係與專業的詞語就連葛蘭也聽得很吃力。遑論自打出生以來就只學過跳舞、唱歌、*與祈禱的弗羅牧師。
浮現在她嘴邊的微笑就像清晨的露水那樣在陽光下揮發殆盡,心情重又一片晦暗的梅蜜差點就沒看見正在等着她的人——村長兄弟的小女兒向她招了招手:“你的同伴去溪流邊了。”她咬着大拇指手:“就是之前的那個地方,他們是這麼說的……你去哪兒啦。女士?”她瞧了瞧梅蜜的長袍,阿斯摩代歐斯正從長袍裡探出頭來,在人類女孩驚訝地看着它的時候,小魔鬼跳出長袍,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小女孩立即咯咯地笑了起來。
梅蜜不耐煩地抓住那隻不安分的“小魔怪”,粗魯地將它塞回胸口。
“那是什麼?”小女孩問:“那是您的寵物嗎?”
“不是。”梅蜜不那麼禮貌地回答:“你還在這兒做什麼?”
小女孩撅起了嘴,“羊奶和麪包,還有一些羊肉,”她退開讓梅蜜看見她身後的籃子:“我父親讓我送過來的。”
“你應該把它放到房間裡。”
“我可不去那鬼地方。”小女孩說,說完她就飛一般地跑開了。
弗羅牧師只好氣哼哼地將那隻沉重的籃子提回到屋子裡面,她在爐牀邊坐了下來,就是李奧娜昨晚坐的那個位置,抱着膝蓋想象着自己就是那個雖然容貌醜陋,卻有着另一種無形魅力的女人——只因爲她是高地諾曼的王女,所以她能得到梅蜜不惜一切都無法得到的東西——純潔崇高的愛,還有尊重與信任。
“您在這兒嘆氣流淚又有什麼用呢?”小魔鬼不客氣地說,他可不是爲了陪一個人類女人自怨自艾才辛辛苦苦地一路飛到這兒的,“親愛的。這可是一場戰爭,”它甩動着帶着尖刺的尾巴:“讓我去瞧瞧那個人,”它誘導般地說道:“或許我能給您出個好主意呢。”
梅蜜傻乎乎地看了它一會:“啊。”她說:“但我不確定還能找到那個地方。”那天他們可是踏着星光去又踏着星光回的,如果沒有精靈引路。她連村子都回不來。
小魔鬼頭痛地搔了搔腦袋:“好吧,“它說:”我想我能找到他們。”
找到克瑞瑪爾他們對小魔鬼來說一點也不困難,何況施法者還施放了一個或是兩個法術,瀰漫在空氣中的魔法能量讓小魔鬼痛苦地只想咬尾巴——擺脫無用的德蒙後,奧斯塔爾也未能如小魔鬼所希望地與它簽訂契約,阿尼莫斯爲此嘲笑了它很久,現在它只能說是被紅袍術士僱傭的,報償就是靈魂石。奧斯塔爾不算太吝嗇,靠着他給的靈魂石小魔鬼還能堅持上好兩年,問題是靈魂石對於身處主物質位面的魔鬼來說就像是零嘴兒,你當然可以靠零嘴生存,但一天到晚地用它來代替主食那就太殘忍了——它真正需要的是施法者所有的魔力,但只有與其簽訂了契約小魔鬼才能得以享用其中一二,在沒有任何關聯的情況下,它只能拼命抽吸着四處遊離的些許魔力略略安慰一下自己。
所以梅蜜突然站住,沒有再向前走出一步的時候小魔鬼也沒去催促她,在精靈遊俠與法師的面前。它覺得自己還是蠢點的比較好——也許是因爲法師剛施放過法術的關係,空氣中蘊含的魔力要比它以爲的多一些。
而梅蜜突然站住是因爲她看到了伯德溫與李奧娜。
溪流邊的陽光格外耀眼明亮,伯德溫坐在一根傾倒的枯樹上面。雙腿微微分開,左手搭在膝蓋上面,仰着頭,閉着眼睛,神情放鬆,嘴脣微微翹起——梅蜜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他,以往伯德溫即便是在和她溫存的時候也會緊皺着眉頭,拉直嘴脣,眼中充滿着不安與痛苦——他的寬劍放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秘銀鍊甲掛在枯樹的殘枝間,散發着溫潤而柔亮的光芒。
李奧娜站在他身後。手上拿着一柄很小的匕首,刀刃的長度不過一個成年男性的手掌。可能是用來取餐的——但這並不是說它毫無危險,相反的,爲了能從骨頭狹細的縫隙間切斷連接着肉的筋膜或是割開比較堅韌的醃肉,它比真正的武器都還要來得鋒利一些,高地諾曼的王女翻轉了一下,讓它在陽光下閃出刺目的白光,然後笑着說了些什麼,梅蜜猜測她可能是在說自己或許會不小心割斷博伯德溫的脖子,因爲伯德溫的笑容隨之加深,並說:“我相信你。”——這句話很簡單,梅蜜單看他的嘴脣也能讀得出來。
“這可不是你能決定的事兒。”王女說,一邊淘氣地將那柄薄如草葉的匕首在伯德溫的耳邊磨來磨去:“但你的鬍子真要颳了,”她捏了一把伯德溫的下頜,發現這個應該說是非常柔軟的地方也如同未硝制的野牛皮般的堅硬,還是一隻長着刺蝟毛的變異野牛:“我都快看不清你的臉了。”
伯德溫微不可見地動了動腦袋:“所以一切都交給您了,尊敬的殿下,我任您處置。”
“那麼從現在起一句話也不要說。”李奧娜強忍着笑意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來得及將匕首移開——在我笑得太厲害的時候。”
“沒關係,”凱瑞本從一邊走過:“我還有不少治療藥水呢。”
李奧娜和伯德溫一起大笑起來,王女顫抖了好一會兒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她的工作——她並不熟練,勝在仔細認真,她看着伯德溫,就像是在看着這個世界僅存的珍寶——而她正在將覆蓋着這件珍寶的塵土一一去除。
“她刮破了。”克瑞瑪爾小聲地對凱瑞本說,半精靈的銳利視力讓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兩處,不,三處,或者還有更多地方的小傷口——想象是美好的,而現實總是異常殘酷。你不能指望一個連修剪指甲都由隨身侍女代勞的公主殿下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手藝嫺熟的理髮工匠。
“別擔心,”精靈遊俠說:“伯德溫的皮可是很厚的——和我一起去找點漿果嗎?前一天的晚上我看到了越桔和醋栗。”
“當然。”
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不假思索地回答。
當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放在梅蜜肩膀上的時候,梅蜜差點如字面意思般地跳了起來。同時她還發出了一聲尖叫,如果不是葛蘭的另一隻手從後面繞了過來緊緊地按住了她的臉。那對兒甜甜蜜蜜的小情人兒準會被驚動了——或許已經被驚動了,伯德溫的手探到一邊抓住了他的寬劍,而李奧娜將匕首移開,警惕地看了一眼梅蜜藉以藏身的灌木叢,但她的手還按在伯德溫的肩膀上。
“沒事兒。”她低下頭,溫柔地說。
葛蘭將梅蜜拖走,一直拖到李奧娜無法看見也無法聽見他們的地方纔停止。
起初他還需要用力抓住弗羅的牧師,但沒過多久。就是弗羅的牧師跟着他走了,雖然走的不那麼情願。
“這個遊戲你玩兒夠了嗎?”
盜賊問。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梅蜜說,她低着頭,假裝在整理她那件早就皺巴巴的袍子。
“一個落魄的騎士被一個低賤的娼妓所愛的遊戲。”
梅蜜顫抖了一下,盜賊的話就像是一根淬着毒液的針刺入她的心臟:“我不是娼妓。”
“比娼妓更糟糕。”葛蘭說:“娼妓至少比你值錢。”他盯了梅蜜一會兒,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古怪:“無底深淵在下,”他低聲嚷道:“你不會是認真的吧——梅蜜!告訴我,你不是認真的,你只是在……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你只是在逢場作戲而已!”
所以我纔會來提醒你你已經快越線了!雖然葛蘭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那麼做。在這之前他始終認爲自己很討厭梅蜜,如果能送她去死他絕對不會猶豫哪怕一分一秒。
“我是認真的。”梅蜜平靜地說。
“但那是不可能的!”
“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伯德溫從來就沒把你當成一個女人!”盜賊嘶吼道:“你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弗羅的牧師!瑪斯克在上,你和我說過你的母親也是一個弗羅的牧師。你是在弗羅的神殿里長大的,你命中註定就是弗羅的追隨者,你還想讓男人們怎麼看你!該詛咒的,他之所以不拒絕你並不是因爲他愛你,他喜歡你,他只是接受了一個弗羅牧師的示好而已!他就是這麼認爲的,就和他從伊爾摩特的牧師手裡拿走一瓶治療藥水並無區別!不,梅蜜,你這個蠢貨。你還不如一瓶治療藥水值得他珍重,至少他現在還保留着那瓶藥水!”
“閉嘴!“
“你真是個白癡。”盜賊不可思議地說:“在尖顎港。三歲以下的女孩就不會再做這種可笑的美夢了——諸神在上,伯德溫甚至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你向弗羅敬獻身體不下三年,或者更多?你怎麼還會那麼天真?你真的覺得他會允許你做他的妻子?可憐的梅蜜,我真擔心他知道了你的想法後會跑去嘔吐!”
“閉嘴!閉嘴!閉嘴!”
梅蜜大叫着,盜賊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燒灼她的靈魂,但她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正確而真實的——她痛苦地喘息着,彎着腰,頭暈目眩,過了很久,她才發現葛蘭真如她要求的那樣陷入了沉默。
他看向梅蜜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憫與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