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就在永寧與房玄齡就着東征一事,再次長談了一夜,決定要離開洛陽的時候,宮裡突然來人傳旨——李世民宣召
永寧當時就有些發懵。也正好因她早就定在這天早上便要起程,所以不僅房玄齡特意告了假,就是房遺愛與高陽公主也都是一早就趕了過來,爲她送行。聽了皇帝召見的旨意,高陽公主的眼睛一亮,可房玄齡與房遺愛父子倆卻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
這幾年李治後院很是鬧騰出過幾回事,若說房玄齡先前還有把永寧配給李治的想法的話,在耳聞目睹了這些事情之後,他的那點心思也都被愛女之心給壓制了下去,如今他是巴不得永寧能跟皇家離得遠着些。房遺愛這幾年到底年歲漸長,經歷得事情也多了些,看問題也不再那麼單純、片面,他也同樣收起了撮合永寧和李治的心思,他是絕對不願意讓自己的寶貝妹妹去過那種跟一羣女人搶一個男人的生活的。
“父親大人……”房遺愛有些慌亂地看着房玄齡,說道:“這,陛下怎麼會突然召見小妹?按理說,小妹在這兒的事,雖然咱們沒揹着人,卻也不曾大肆張揚,陛下怎麼會突然這麼大張旗鼓的派人來傳旨呢?”他嘴裡雖然這樣問着,心裡其實也明白,肯定是李治來探永寧的事出了紕漏,心中暗惱李治行事不謹,更不由得替永寧擔心起來。
房遺愛能想到的,房玄齡自然也想得到,只不過他想得更深、更遠。他捋着須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永寧一眼,說道:“看來今**是走不成了,既是這樣,那爲父正好與你一同進宮……你也不用太擔心,陛下召見,你只如常應對便是,不會有事的”這些年跟在李世民身邊,李世民對永寧的事情多有關切,這讓他心中一直有一個朦朧的念頭,只是想不真切,但是今日的召見,倒讓他明白了一兩分。
永寧對李世民素來便無畏懼之心,雖然初聽來人傳旨的時候愣了一下,但是很快的便恢復了平靜。爲示恭敬,她特意去換了一套嶄新的道袍,然後才與房玄齡同乘一車進了行宮。
因爲李世民只是召見永寧一個人,房玄齡將她送到了地方之後,便自行離去,另有小太監通稟後引着她進去。永寧進到殿內,就見李世民正坐在書案後面書寫,她恭敬地行過道家的稽首禮之後,便安靜地站在旁邊等候。
好一會兒,李世民才停了筆。招呼着宮女服侍着他淨了淨手,這才正眼看向永寧。“你且擡起頭來,讓朕瞧瞧……”他說話的語氣很隨意,態度也顯得很溫和:“說起來,朕上次見你時,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永寧順着李世民的話,毫不矜持地擡起了頭,直視着李世民的眼睛,舉止並不合乎規矩,卻合着她如今的身份,更顯坦蕩。她不着痕跡地打量着李世民,這位雄才大略的英主雖然精神尚佳,卻已呈老態,或許他還能拉得開硬弓,駕得住駑馬,卻也掩飾不住歲月刻畫在他身上的印記。
她突然想起,似乎正史上,這位皇帝陛下東征回來便大病了一場,而後身體便整個垮掉了,以至於幾年後薨逝。她看向李世民的目光中,不由得帶出了些憫然之意。
李世民卻沒能讀懂永寧眼神裡的意味,他略帶着些讚賞地認真打量着永寧。這些年下來,他算是看明白了,他家九郎是真的喜歡這個姑娘。而這幾年來依他從側面瞭解來的信息,眼前這個姑娘也的確配得上他家九郎的這份喜歡……李世民的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如果他不是對李治有更高的期望,準備交付給李治更重的責任,或許他會欣然成全這一雙小兒女,可是正因爲他在李治身上耗費了太多的心血,他越發的猶豫,該如何處置永寧。
當了這麼些年皇帝,他也是當出經驗了。對一個合格的皇帝而言,女人可以寵,但不可以愛,可以信任,卻不能全然信任……李世民暗暗嘆息,李治的性情心計,能駕馭得了永寧這樣的女子嗎?他對此持懷疑的態度。不是他小看了自己兒子,而是這個房家的千金實在太不簡單……
每次次翻看永寧寫的傳奇故事、遊記散文,甚至詩詞小曲,他都會忍不住暗自慶幸,幸好這女孩兒是房玄齡家的閨女,好歹家教在那裡放着,又有房玄齡那樣一個謹小慎微的父親在,他纔算是能放心一些,若是換了別家千金……李世民還真有些擔心自己兒子會被一個女人給拿捏住,做出什麼危害江山社稷的蠢事來
“朕看過你寫的那些遊記,很不錯”李世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繞過書案,在永寧面前負着手,來回地踱着步,貌似悠閒地說道:“據說這幾年,你倒是去過不少的地方……撿些你印象深刻的,說與朕聽聽”
永寧一愣,看着再度坐回了位置上去的李世民,雖然有些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提起這個話題,但還是很快地在腦子裡整理好語言,然後很生動地描述起了她經歷過的一些地方人事。
李世民似乎興致頗佳,聽得聚精會神,還時不時地問些問題與永寧互動一下。他的舉動,倒讓永甯越發地看不明白,言辭間也更謹慎了起來。
這精力一集中,時間便過得飛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個時辰便過去了。永寧的話堪堪告一段落,便有小太監低眉順眼地提醒李世民到了召見臣躬的時間。
永寧正想順勢告退,誰知李世民居然只是揮了揮手將那小太監攆了出去,然後沉吟了一下,突然問道:“聽說,你與晉王見過面了?”
“是”永寧知道這事是瞞不住的,索性便不加掩飾地說道:“小道到洛陽的第二日,在家父的官舍之中遇到了晉王殿下……”
“聽說,你原定今日便要起程離開洛陽?”李世民再度問道,比起李治來,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弄懂過眼前這個少女的心思。
“是”永寧面帶微笑,目光中透着嚮往地說道:“雖然這些年小道去過不少地方,可是卻仍有不少想去而未去過的所在,這條路小道會繼續走下去,因爲心之所向,所以便不覺得辛苦,甚至是樂在其中……”
李世民愣愣地看着永寧,她因爲提起“心之所向”而面帶榮光,似乎這樣雲遊在外的生活,真的是她一直以來所期盼的。李世民非常的不能理解,他一直以爲永寧也是喜歡李治的,可是他偏偏從永寧的言談之間,感覺不到這一點……李世民的臉色緩緩地沉了下來,問道:“這是你的‘心之所向’,那麼朕的九郎,於你又是什麼?”
永寧沒想到李世民會突然問出這麼尖銳的問題,一時之間居然愣在那裡說不出話出。李世民冷着臉沉沉地看着她,全身的氣勢盡皆壓在了永寧身上。
好一會兒,永寧才苦笑着嘆了口氣,目光移到了木格子窗上,輕聲低語般地說道:“曾經晉王殿下出現在我對人生的規劃上過,只是,如今我已經明白,我能規劃的只有自己的人生,甚至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是能由着自己做主的,更遑論他人……在我入道那一日起,晉王殿下與我已經是兩個世界,他是我不敢想,也不能想的人……”
永寧說這番話的時候,特意沒有再用“小道”這個自稱,這些話本不是她這樣一個已經出家的道姑該說的,可是李世民的逼迫在前,又由不得她緘默。她擡頭看着一臉沉思狀的李世民,深深地吸了口氣,抿了抿脣,很認真地說道:“有希望,纔會絕望……五年前的事已經教會我,不要輕易對任何人、任何事寄予希望……我還年輕,受得起傷,可是家父、家母已日漸老邁,不能承歡二老膝下已經是我這爲人女的不孝之過,如今萬不能再爲這兒女私情之事,牽累家中……求陛下垂憐”說着,永寧垂首跪了下來,一副任憑李世民發落的架式。
對於當年永寧入道之事,李世民心中對房玄齡、對房家其實多少都有些愧疚之意的。且不說李治自己中意永寧,就是李世民也是比較看好永寧的,本來好好的一樁喜事,結果被長孫皇后和長孫家給攪和的不成個樣子,甚至帶累得李治如今後院都平靜不下來。
看着可憐兮兮地跪在那裡的永寧,李世民無力地擺了擺手,讓她平身。本來有意讓永寧留下來,讓李治好生歡喜一場的念頭,不由得淡了下去,此時他多少有些理解永寧一貫表現出的那種雲淡風清從何而來了,原來,爲了不去絕望,所以,學會了不去希望嗎?
李世民再次認真地打了永寧一番,然後便讓她離開,最後終究沒有開口留下她。
永寧一臉平靜地緩緩走到殿外,驀然擡頭,正對上身形僵硬地站在殿門口的李治。永寧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起來,他,可是聽到了她在殿內說的話?
李治強撐着臉上的笑容,錯身而過的瞬間,只留了兩個字給永寧——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