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寒風也越發的凜冽了起來。永寧雖然早給自己加了保暖咒,可是單是聽着這風聲,便從心裡泛起一股涼意。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再次擡頭看了看眼前緊閉着的宅門,又四下望望見真的沒有人跡,便一咬牙,一個隱身咒,再加一個短距離的幻影移形,她人便已經進了宅內。
進了這宅子,永寧發現這裡邊兒外頭的門臉兒倒還真相配,兩進的小院子,小小巧巧的,倒真像是個暫居之所一般的簡潔。她一進來就知道這裡估計是皇帝賞給房玄齡暫住的官舍了,她回頭間便看見門房裡坐着的兩個家丁都是房家的下人。
在確認了房玄齡就在這宅子裡,而這宅子也正是房玄齡的居所之後,永寧只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再次一個移形幻影,又回到了門外。她撤去了隱身咒,整整了一下衣裝,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待心緒稍稍平靜下來一些之後,才邁步上前敲門。
房家素以家風嚴謹著稱,房家的下人也大多沒有一般官宦人家那種高人一等的架式,像應門這樣門面上的活計,也向來都是安排的機靈又本分的家丁。永寧這邊才一敲門,裡面便有人應了一聲,然後腳步聲響起,門很快便打開了一道縫:“是哪位呀?……”
應門的是家丁柱兒,他的聲音有些困惑,自打他們跟着房玄齡到了洛陽住下之後,這小宅子除了房遺愛和高陽公主就沒別人來過,而今天房遺愛下半晌才走,沒道理這會兒再拐回來一趟,於是他心中倒還真存了三分好奇。
永寧離開長安的時候,還只是個女童,可這五年的時間下來,已經長成了一個娉婷少女,又加上天色昏暗,即使柱兒手裡舉着一盞燈籠打在了永寧的臉前,卻依舊沒有一眼就能認出她來。不過永寧身上的道袍實在太能讓人聯想,而且她雖然眉目都長開了,卻依舊能隱約看出兒時的模樣。
永寧也沒有答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任柱兒打量。
果然,那柱兒多看了幾眼後,便忍不住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了永寧一番,又驚又喜地瞪大了眼睛,說道:“你,您是,可是小娘子回來了?”
他一見永寧含笑點頭,立刻轉頭朝身後大喊道:“栓子,快,快去告訴大人,是小娘子,小娘子回來了……”
柱兒的話音未落,他身後便又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然後半掩的大門整個被人拉開,那個叫栓子的家丁一見真是永寧回來了,連禮也顧不得行,便一路小跑着進了院子,連跑邊高聲喊道:“大人,大人,小娘子回來了……小娘子回來了……”
永寧抿脣一笑,剛纔攢起來的那點“近鄉情怯”的情緒頓時消散了不少。她伸手攔住了柱兒要行禮的動作,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道:“這次家裡都有誰跟着父親大人一起來的洛陽?大哥可來了?”
柱兒一邊側身引路,一邊恭敬地回道:“大公子這次並沒有隨駕,二公子與公主殿下隨陛下住在行宮……”
“這些年,家裡可好?”永甯越往裡走,心情越激動,她對房玄齡的感情很複雜,有敬有怕,那是她一直當做山一樣在依靠的人,久別重逢,她心裡的滋味不一而足。
“都好……只是夫人想您想得緊,大人雖然沒說,可是他惦記您,小人們也是看得出來的……”柱兒也很激動,這些年房家少有波瀾,就是少了永寧,讓人遺憾,雖然當初錦繡別莊建成之後,永寧住在那裡的時候就多過住在房府,可是那與幾年間不見人影,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永寧跟着松明子離開了長安之後,盧夫人便沒有一天不念叨的。好在永寧也能體恤家裡,隔三差五便會託人送書信禮物回家報平安,不然盧夫人怕是早就撐不住了。柱兒的話讓永寧心中一陣酸澀,雖然時常在心裡發狠,想一輩子自私自利地過,可是這些多年相處下來的“親人”,卻總是能觸動她心中柔軟的地方,讓她捨不得,也不願放下……
就在這幾句話間,柱兒已經引着永寧來到了內院。房玄齡已經先一步得了信兒,負手而立,站在臨時佈置的小書房門前等着永寧。永寧一拐進內院,便一眼看見了一襲玄衣站在廊檐下的房玄齡,她滿心激動地快行了幾步,不顧地上冷硬,便跪在了房玄齡跟前。
及到了近處,永寧才發現,房玄齡又老了,原來黑多白少的鬚髮,已經不見了黑色,只剩了灰濛濛的一片。雖然房玄齡極力掩飾,可是倉促間披在身上的外氅與他微抖的眉梢,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父親——”永寧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淌了下來,朦朧的淚眼中寫滿了孺慕之情。
“快,快起來,地上涼……”房玄齡此時也扮不來嚴爺了,伸手將永寧拉了起來,看着已經與他肩膀齊高的永寧,滿臉的欣慰。
“父親……”永寧再也忍不住了,撲進房玄齡懷中便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如今你也已長大成人,如何還做這小兒女之態?且與爲父進屋裡敘話吧……”房玄齡被永寧這一撲一哭,弄得有些手足無措,雖然如今連孫輩都已經有了好幾人了,但是他還真沒哄過孩子,只是生硬地拍着永寧的肩膀,半攬着她往屋裡去。
待走到書房門口,房玄齡突然停住了腳步,低頭看着正努力想止住哽咽的永寧,問道:“你可用過晚飯了?”
永寧搖了搖頭,說道:“女兒方纔進城,便趕着來尋您來了……”房玄齡聞言,忙安排人去安排膳食。
小花廳裡,房玄齡與永寧父女倆也顧不得食不言的古訓了,邊吃邊說話,永寧倒將她這幾年的大致行程又講了一遍。其實永寧說的這些,房玄齡大多都是知道的,永寧幾乎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託人報個平安的,再加上她時時有山川地質、遊記散文之類的文章送回長安,所以房玄齡對她說的話並不覺得陌生。
房玄齡一直在引導着永寧說自己的經歷,他自己只是偶爾提問或評價幾句,這種談話的模式讓永寧非常的懷念。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房玄齡都是在用這種方式教育她,只不過當時她對此多有懼怕,既怕答得太好讓房玄齡疑慮,又怕答得不好讓房玄齡失望……總之,她從來愛在這樣的小問題上瞻前顧後。
等永寧的話告一段落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永寧白天也是騎馬在大風中趕了一天的路,更不要說房玄齡天天繁忙於公務,父女倆都顯出了疲色。“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趕了一天的路,且先下去歇息吧……”房玄齡揉了揉額頭,衝着永寧揮了揮手,說道:“待明日爲父得閒兒了,咱們父女再好好說說話……”
永寧連忙應聲起身,親自服侍了房玄齡梳洗,纔回去了下人才收拾出來給她的房間。躺在牀上,她才驚覺自己今天實在太魯莽了,居然就扔下封信給薛仁貴、席君買,便一個人跑來了洛陽,這中間留下的破綻未免太多了些。她想了想怎麼都覺得不放心,別的都好說,可是她人既離開了,馬匹怎麼能留下呢?
那樣的風雪天,她連馬都沒有騎,然後留下封信不見了,還指不定薛仁貴和席君買會怎麼想呢雖然身上已經很是痠疼,但是永寧卻還是咬了咬牙,灌下了一瓶恢復劑,歇了一小會兒,待藥效上來,便再度幻影移形到了青州客棧她的那間客房……
她走時留的信還在桌子上放着,屋子裡明顯沒有人進來過,她將那封信收了起來,然後開門轉身來到了薛仁貴與席君買的房間外面,屋裡還亮着燈,薛仁貴與席君買明顯還沒有睡。“薛大哥,席大哥……”她輕輕地拍了拍房門,低聲叫道。
席君買很快便開了門,側身將永寧讓進房間,問道:“妹子這個時辰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永寧輕皺着眉頭,說道:“剛纔得了師門的傳書,要我即刻起程去洛陽,我是特地來與兩位兄長辭行的……”
薛仁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皺着眉頭說道:“即刻起程?這會兒城門也該關了吧?你要怎麼走?”
永寧輕嘆了口氣,說道:“兩位兄長不必爲我憂心,我自有辦法,城外也有人接應於我,必不會出事的……”說着,她從袖攏裡取出一隻錢袋,放到了桌子上,說道:“我這裡還有些盤纏,兩位兄長莫要推辭,兄長們都是要建功立業做大事的人,就不要在這些小節上計較了……還有我的那匹馬,如今倒不好帶它出城,也要煩勞兩位兄長處置了吧……”
薛仁貴家境本就貧寒,而席君買也不是什麼有錢的主兒,更別提這兩人被人追殺了一路,僅有的那點錢財也都丟的丟、用的用沒剩下什麼了。他們這一路過來,雖然劫富濟貧了幾回,可是銀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眼前着就要到萊州了,他們倒不好再做那些沒本錢的買賣。永寧這袋錢,對他們倒真能頂上大用。
他們郎舅二人與永寧同行了近兩個月,脾氣也都盡知,這會兒也不跟永寧客氣了。見永寧急着上路,便也不多說什麼,只粗淺的囑咐了幾句,便送永寧出了客棧。
行出兩條街,永寧藉着一個隱蔽之處,再度回了洛陽。這回,她是真的累得不想睜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