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將近,開封城內的某間大宅院裡,宣武鎮治下各州,佔有土地最多的那一部分地主,都派出代表,來這裡開會。
不來不行啊,事關身家性命,誰敢不來呢?
衆人濟濟一堂,便是爲了所謂的“大事”,順便參加幾日後永王李璘的登基大典。
當然了,永王什麼的根本無所謂,誰登基都離不開他們這些大地主的支持。
這些大戶們來此的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希望官府能少沒收一些土地。
“新朝”建立,自然需要官田,這個道理懂的都懂,反抗是不能反抗的,誰反抗就會死全家。
其實吧,之前官田因爲各種原因被這些大戶們侵佔,現在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也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只不過這次官府要沒收的土地,放出風來,居然佔到本地已開墾土地的一半。
這一刀,着實是狠了點。
因爲官府的徵收比例,是整體一半,也就是取的平均數。
佔地越多的,沒收的比例就越高。他們這些大戶要交出來的土地,估計還不止一半。
天道有云:補不足而損有餘。
官府現在就是要對他們這些大地主執行“天道”。
當然了,官府自然不會說它要沒收大戶們的土地,有個詞叫“贖買”。象徵性的給大戶一點錢,也可以是鹽引什麼的,然後就將部分私田轉變爲官田。
看起來吃相也沒那麼難看。
這個矛盾是無解的,也是無法糊弄過去的。
本地大戶要麼造反,要麼服從。根本不會有其他人站在他們這邊,也沒有多少閃轉騰挪的餘地。
原因很簡單,他們這些大戶死了,土地被沒收了,就意味着官府所需的“定額”已經滿足了一大半,甚至是全部。
這是不是就意味着,其他土地較少的地主,就不需要交太多,甚至根本就不用交了呢?
死道友不死貧道的遊戲,並不需要讀過書才能理解。就好比許多人在森林裡被熊追,你並不需要跑得比熊快,你只需要跑得比同伴快就行了。
這一輪官府徵地,只需要死一批地主大戶,就能很好的解決問題。
於是衆人來此的關鍵是:官府會送誰家上路?
大家都不想被其他人送上路,所以他們都派人來了。
衆志成城抵抗的情況是不存在的,大部分人都是希望徵地不要徵到他們自己頭上。至於別家死不死,那不是他們操心的事情。
不過在這裡主持“會議”的主官劉晏,看起來還挺和善的,四周也沒有什麼“刀斧手五百”之類的埋伏,似乎一切都還挺正常。
堂屋的正牆上貼了兩幅字。
左邊寫着:由儉入奢易;
右邊寫着:由奢入儉難。
衆人不知爲何來這麼一出,不過仔細想想,應該跟沒收土地的事情無關。
“今日之事,無關田畝,諸位且放下心來。
官府贖買土地之策,待永王殿下登基之後,朝廷會再議。”
坐在主座上的劉晏對衆人微笑說道。
沒事你踏馬早說啊!搞得一驚一乍的!
在場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似乎明白官府是個什麼意思了。
之前先出個狠招,放出風聲來,嚇唬嚇唬你,讓所有人都極度惶恐,生怕下一秒就有滅門之禍。
等政策落地的時候,衆人會發現官府只沒收一點土地,於是喜大普奔。政策推行,便再無阻力。
若不這樣搞,哪怕只沒收一成土地,也會有人心懷不滿,要聯絡他人揭竿而起了。
人性便是如此。
“永王殿下說了,如今世風日下,是該整頓一番了。”
劉晏站起身,指了指身後兩行字說道:“這兩幅字,諸位都看到了吧。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你們要引以爲戒啊。”
他語重心長的說道。
只不過嘛,在場衆人平日裡都是錦衣玉食,哪裡會聽得進去這些鬼話。如果積累財富不是爲了享樂,那麼努力是爲了什麼呢?
這些人一個個雖然都面帶笑容點頭稱是,但卻隱隱帶着些許不屑。
只不過劉晏現在手握大權,他們不方便表露出來罷了。
大概是猜到了這些人心裡都在想什麼,劉晏拍了下巴掌說道:“來人,把東西帶上來!”
他大喊了一聲,引得衆人矚目。
很快,一個全身穿着“奇怪”盔甲的年輕人,走進了堂屋。衆人紛紛讓開了一條路,讓他走到劉晏面前。
此人身後還有兩個銀槍效節軍的士卒,居然擡着一張“停屍三日”用的靈牀!
在場衆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不知道劉晏到底是想幹什麼。
靈牀這東西,難說吉利。在停屍三日下葬後,都是要當即焚燬,還沒聽說有人在聚衆開會的時候將其堂而皇之拿出來的。
眼前的畫風是如此的詭異,令人摸不着頭腦。
穿着奇怪盔甲的年輕人,正是大聰明。聽方重勇號令前來這裡給劉晏幫忙,當“模特”的。
而他身上披着的盔甲,也不是一般物件。這是由一塊又一塊“玉石”,用細繩穿成的“玉衣”。要是再配上金線,估計跟明器裡面常見的“金縷玉衣”類似。
這些“玉石”並不是真正的玉,而是工藝簡單卻無法制作成透明狀態的琉璃。
琉璃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件,而且普通的琉璃價格也極爲低廉,壓根就不值錢。
這些編成“盔甲”的琉璃若是單個來看,品相十分粗糙。不透明,色澤單調,而且質地很脆,經不起驟熱驟冷與一般的碰撞。
但整體上看,卻是流光溢彩,顯得非常大氣。
再加上大聰明長得俊朗非凡,哪怕穿着這種玉衣,看上去也不僅不可怖,反而是帶着一種別樣的魅力。
他對劉晏行了一禮,隨即躺到靈牀上,然後戴上了一副青銅面具,看上去跟躺在靈牀上的死人差不多了。
“永王殿下曾經見過宗室之人下葬,也見過達官貴人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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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墓中陪葬明器甚多,特別是類似這樣的金縷玉衣,價值不菲,一套往往可以供普通人家吃穿無憂數十年。
當時永王殿下便覺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厚葬之風盛行,敗壞國家風氣。不僅引得豪門大戶爭相攀比,而且還吸引了大量的盜墓賊爲非作歹。
雖然殿下今日還未登基,但阻止奢靡之心卻甚爲急切。
所以自今日起,但凡有厚葬他人者,一律要入罪。
除去應有的刑罰外,官府還要罰沒入葬品價格十倍的家產。
諸位務必要引以爲戒,勿謂言之不預也。”
劉晏面色肅然說道。
衆人看了看他那張嚴肅的臉,又看了看躺在靈牀上裝死人的大聰明,心中實在是有千言萬語要說。
但最後化爲一句:臥槽!
看到沒人說話,劉晏繼續說道:
“諸位且看此琉璃衣,造價非常低廉,連玉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將其作爲隨葬品,包裹屍身,既美觀又節儉。事死如事生,用此物製作的器物當做明器,可替代玉石。
省下的財帛,諸位施捨窮困也好,留給家中子嗣讀書也罷,都好過伴隨先人入土。
此乃力行節儉,又不損自家顏面,諸位以爲如何?”
說完,一旁伺候的隨從們,將燒製好的琉璃碗,琉璃瓶,琉璃手環,琉璃硯臺等物,一一呈上,擺在靈牀旁邊,以供衆人觀摩。
這些琉璃華美異常,看上去確實挺有檔次的。
關鍵是便宜啊!
買一塊玉的價格,可以買十個琉璃了。
琉璃在大唐出現的歷史不算短,是從波斯那邊流傳而來,曾經貴爲奢侈品,但後續卻一直沒有普及開來,其中關係到琉璃的一個重大缺陷。
此物不耐熱,不耐摔!
且不能當做日常使用的器物,沒有任何實用性!
除了極少數工藝品以外,普通琉璃,壓根就沒人要!
只有那種製作極爲精美,五光十色珠光寶氣的琉璃,纔會進入權貴之家。
而這些東西往往體積極大,說白了,也就看看。家裡擺上一尊得了,還得防着被碰壞。
大批量製造普通琉璃,用於喪葬業,當做明器使用。
這種思路該怎麼說呢?
還真是有點騷啊,不太像是腦子正常的人能想出來的。
在場衆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一時間似乎感覺用琉璃作爲明器,也挺不錯的。
要知道,這年頭玉石也不便宜啊。家裡死個人,厚葬一番,家底就去了大半,這又是何苦呢?
錢不經花,誰用誰知道啊!
“好!甚好!某以後離世,就用這琉璃當明器好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身布衣的方重勇來到大堂之中,哈哈大笑說道,聲音洪亮,引起了衆人的注意。
“是啊是啊,挺不錯的。”
“可以省不少老錢呢?”
“這琉璃便宜,多弄點陪葬,少點玉石也行。”
“反正是給別人用!又有什麼關係呢?”
“看了不會買,買了不會用,用了不知道。無妨啦。”
大堂內衆人開始熱議起來,在得知今日來此地官府不是找他們“割地”以後,這些人的思路就開始活躍起來了。
不就是薄葬嘛,等家裡死了人再說唄,急個啥?
官府既然喜歡說,那就隨便聽聽得了。
在場很多人都是這麼想的。
“那麼,哪裡買得到呢?”
一身布衣的方重勇,很是突兀的問了一句。
“快了快了,不久以後各州都有專門的商鋪售賣,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劉晏眯着眼睛笑道。
這裡大部分人都不認識方重勇,但還是有幾個人見過他,並認出了這人是誰。
他們嚇得不敢吱聲,隱約明白今日劉晏在這裡是唱的哪一齣戲了。
“劉判官,官府這是辦了一件好事啊。
財帛還是留給活着的人用,造福一方的好。
就算不能造福一方,造福一家也是好的。
財帛白白跟着逝者一起入土,他們既摸不到也感覺不到。
這些昂貴的明器,將來只怕是便宜了盜墓的,這又是何苦呢?
用琉璃替代玉石做明器,好啊,這個真的好!”
方重勇用誇張的語氣叫嚷道,讓在場很多人都迷惑不解。
不就是琉璃而已,也不用這麼吹捧吧?
不過劉晏似乎也顧不上這些人想什麼,他對大堂內各家大戶派來的人喊話道:
“禁止厚葬的法令馬上就要出臺,若有違背者,朝廷定會重拳出擊,諸位可要牢牢記在心裡。以琉璃替代玉石,只是薄葬的一種方式而已。若是還有其他的辦法,官府會有具體法令告知諸位。
都散了吧。
贖買土地之事,待永王殿下登基後,朝廷會仔細討論,不會讓你們爲難的。”
劉晏意味深長的說道,衆人這才散去。離別之時,他們一個個都面帶思索之色,似乎是覺得今日信息量太大,已經遠遠超過了原本的預計。
等衆人走後,方重勇這才走上前來,踢了穿着“金縷玉衣”的大聰明一腳說道:“可以了,人都走光了就不必再演了。”
大聰明這才從靈牀上爬起來,摘下青銅面具,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節帥,我們演這樣一齣戲來,會不會有人看不懂啊。”
劉晏對方重勇叉手行禮問道。
他面帶憂色,感覺方重勇說話辦事太含蓄了。萬一這些地主老財家的人搞不懂是什麼意思,那就壞菜了。
有些話,不方便說得太明白。
但也不能讓別人聽不懂。其中尺度,就很耐人尋味了。
“叫這些世家大戶們辦喪事的時候不要厚葬,就是在提醒他們,錢財也好,土地也好,都是身外之物。
自己夠用就行,造福自家就行了。
要那麼多土地,是打算瞅着機會造反麼?”
方重勇冷哼一聲,對這些世家大戶的人極爲不滿。
貞觀時期,官田很多,均田制的時候官府經常可以授田。
一直到現在官田幾乎被清零,而世家大戶們的土地兼併,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他們兼併土地以後,若是正常耕種也就罷了,多少也是在產出糧食,多少也是在發展生產,存在有存在的道理。
但世家大戶們卻是喜歡大量撂荒,少量僱傭佃戶,導致流民大量產生。
方重勇現在就是希望那些人把田畝吐一些出來,作爲養兵的活水與根基。
要不然,這些丘八最終就會成爲兵變後的控鶴軍那般。一旦士兵與土地脫離了關係,他們就可以天天出賣節度使,肆意凌虐本地人,無法無天。
甚至對於換個地方生活,也完全不在乎。
只要有人肯給錢,這些丘八就會替那個人賣命。說簡單點就是穿着軍服,居無定所的盜匪。
只有將士兵與土地的收成掛鉤,讓他們知道,打仗是爲了什麼,這些人才會把自己當成國家的主人看待。
這是維持地盤穩定的必由之路。
做了不見得高枕無憂,不做則一定會死人翻船。
如果地主老財們是土地的主人,那麼就該他們扛着長槍去禦敵,反之,他們就不該佔有大量土地,道理就這麼簡單。
“節帥,法令遲早要頒佈的,到時候只怕是……”
劉晏微微搖頭,滿心憂慮。
“我們現在頒佈的是收五成,到時候確保收三成就可以,已經是非常仁慈。
冥頑不靈者,唯有刀斧伺候了。”
方重勇眼中殺意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