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終於安全了。”

來到河陰縣縣城外,負責殿後的郝廷玉,回望已經結冰的黃河河面,忍不住一陣心虛。

他自始至終沒明白一件事,那便是:爲什麼他們一路經過李寶臣所管轄的河內地區,卻沒有遭遇到任何圍追堵截。

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好在來到河陰縣,已經可以確保安全,後路無憂了。這些事情也不需要再去想了。

“傳令下去,在岸邊立柵,留一千人預警。

其他的人,在城外紮營,埋鍋造飯。”

郝廷玉隨口對親兵吩咐道,隨即他依照李光弼的交代,獨自來到了河陰縣縣城衙門大堂,就看到方重勇和他身邊的一些幕僚,已經在此落座了。

“郝將軍不必緊張,斥候打探到,李寶臣派遣安守忠爲主將的先鋒軍,西進陝州,跟武令珣匯合。他們會攻打潼關,在前面開路。

這一戰,已經沒我們什麼事了。”

方重勇看着郝廷玉解釋了一番。

開弓沒有回頭箭,戰役是需要準備的。李寶臣既然已經派兵前往潼關,這就意味着,他在洛陽地區必須保持守勢,不可能在滎陽再開一個坑。

“哦。”

郝廷玉下意識的哦了一聲,對方重勇抱拳行禮,然後在李光弼身邊坐下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疲倦感襲來,從蒲州一路奔襲到此,由於勞累造成的身體痠痛,便如同平靜池塘裡,因石頭掉進去泛起的淤泥一般,包裹着全身。

那滋味不亞於跟老虎生死相搏後的劫後餘生。

如果現在讓郝廷玉提着刀去防禦城池,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活着走下城牆。甚至大腿和小腿的痠痛,都讓他感覺心虛。

“朝廷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吧。

既然長安中樞已經沒救了,所以本帥意欲在汴州,扶持永王殿下登基稱帝,以求撥亂反正。

諸位以爲如何?”

方重勇環顧衆人問道。

其實這裡只有三個人是所謂的“外人”,也就是不知道他謀劃的人。

從蒲州而來的李光弼與郝廷玉,從潼關而來的李嗣業。

李嗣業手中無兵,郝廷玉是下屬,都沒有發言權。方重勇此刻真正詢問的人,不過是李光弼罷了。

“一切聽方大帥安排便是,末將沒有異議。”

李光弼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在這裡表態只是走個過場罷了。剛剛在縣衙書房裡密談的時候,二人就已經談妥了。

方重勇又看向李嗣業說道:“本帥早前在沙州當過刺史,西域邊陲之事,本帥是知道的。汴州會建立一個西域貿易商會,力求重新打通大唐到西域的商路,李將軍可以放心。”

聽到這話,李嗣業纔算鬆了口氣,連忙對着方重勇抱拳行禮。

他最怕的事情,便是中原與西域商路斷絕。只要商路不斷,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

爲什麼這麼說呢?

因爲無論是河西走廊也好,西域諸城也罷,都是沙漠綠洲地形,以點串成路。

沒有與大唐之間的貿易,河西走廊或許還能憑着豐饒的產出而自保,但西域絕對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極短的時間內衰敗下去。

西域衰敗了,李嗣業那些曾經的戰友袍澤,自然沒什麼好日子過。

方重勇說官方的商路不能斷,有這個承諾,比什麼都管用。

“汝州、許州、豫州,這三州用來安置蒲州兵,新設淮西鎮。

李光弼爲淮西節度使,郝廷玉爲豫州刺史,雍希顥爲許州刺史,李光進(李光弼之異母弟)爲汝州刺史。

本帥將向永王殿下保舉此事,諸位不必擔憂。”

方重勇面色肅然說道。

汝州、許州、豫州,與宣武軍的轄區毗鄰,都在西邊。看似跟宣武鎮一體,實則是防備東南的緩衝區,而且並未毗鄰運河。經濟上更加孤立一些。

更爲關鍵的是,這三州目前都不是方重勇所掌控的地區。節度使和刺史的任命頒佈出來,李光弼就得靠自己的雙手,去奪取官職所管轄的轄區了。

衆將互相交頭接耳,無論是銀槍效節軍中骨幹,還是李光弼和他麾下之人,都對這樣的安排感覺滿意。

老人不必分潤自己的利益給新人,新人有機會自己開疆拓土,不覺得這樣的安排是施捨,顧全了面子。

這種安排很妥當。

不打算分蛋糕,起碼也得畫個餅。

要不然,一支客軍來汴州,沒有目標,不知道未來如何,遲早會出大事的!

他們跟本地勢力衝突是在所難免的。

有三個州安置這些人,讓他們在那裡落地生根,自然就不會有人去鬧事了。

“李嗣業爲鄭州刺史,你處於最前線,除了自行招募團結兵外,本帥會補一些精兵給你。”

方重勇看向李嗣業說道。

“得令!”

李嗣業抱拳行禮,對此一點也不感覺意外。

他是方重勇的老部下,當年掃蕩西域的時候就在其麾下,對這位方節帥的作風很是瞭解。

其老辣的政治手腕,令人印象深刻。

方重勇一直秉持着“人盡其用”的思想,反過來說就是“不勞動者不得食”。他給你安排了工作,你就得爲他好好做事。

李嗣業就知道方重勇不會將他投閒置散的。

“汜水到河陰縣之間的土地,原本是屬於都畿道的,現在劃歸鄭州管轄。

汜水重中之重,本帥已經在那附近建了一座大營。你不要拆掉,將其改建爲營壘,派兵屯守即可。

河陰縣和汴河與黃河交匯的汴口,這兩地萬萬不能有失。”

方重勇叮囑李嗣業道。

他要保留通往長安的漕運。

當然了,這不是對李寶臣妥協,而是給對方留一口氣,免得寶臣大帥狗急跳牆。

再說了,方重勇既然要西域的貿易,就不能不給李寶臣分一杯羹。只要李寶臣敢掐斷西域商路,他就敢斷關中的糧食!

這是一個合則兩利,分則兩害的事情。

一輪又一輪的折騰,讓大唐很多地方都是蠢蠢欲動。李寶臣拿下關中後,無論是哪一方,都需要休生養息,戰爭短期內已經打不起來了。

或者說,各方壓根就沒有時間去互毆,他們各自擴充地盤都還來不及呢!

比如說河北東南部,河南西部,比如關中各州縣,目前都是處於脫離朝廷掌控,卻又未被割據勢力控制的狀態。

所以擴地纔是要緊事!

這些州縣裡面,不少地方的刺史,都是抱着“土皇帝”的心態,自行募兵,割據自守。他們是不會心甘情願把地盤交出來的。

只不過,掠地過程中雖然很難遇到硬茬,但是低烈度的攻城戰,往往是免不掉的。

大唐的分裂格局,自此以後要進入“大魚吃小魚”的階段了。

“諸位,永王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在今年上元節。距離現在已經不剩下幾日了。

我們這便一同返回汴州,參加登基大典吧。”

方重勇對在場衆人吩咐道。

聽到這話,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一股怪異的錯覺。

這命令下得從容不迫穩妥有序的,原來你還不是皇帝啊!

……

在人們印象裡,潼關應該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連挑戰心思都不該有的存在。

但此刻走在潼關以東狹窄的黃阪巷中,韋蘭卻是感覺很荒謬。

他們連個鬼影子都沒見着,更別提潼關守軍了。

“安守忠之前已經派人來說過,潼關守軍已經主動投降了。”

似乎猜到了韋蘭的想法,騎馬走在他身邊,與之並行的韋堅,長嘆一聲說道。

“投降了?”

韋蘭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嗯,投降了。守將馬璘帶着一部分人,跟着顏真卿走了。至於去哪裡,傳言說是要去荊襄找穎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韋堅一臉惆悵的樣子,他也是很疑惑:李寶臣這鬼人,不會真的天命加身吧?

撿漏這種好事也能被他碰上,真是不可思議。

“李怡本是一張好牌,可惜我們眼光不行,打廢了。

之前是李寶臣求着我們,想迎娶李怡過門,說此女價值連城以不爲過。

可如今李怡對於李寶臣來說,已經不比一個貌美的侍妾強多少了。

時機錯過,她便失去了價值,可惜了。”

韋堅搖頭嘆息不止。

李怡的優勢不在於她多貌美,而在於身份。

洛陽的宗室近親少得可憐,李怡便是李寶臣加強自身正統性的最優解。

可到了長安,別說李氏宗室了,李唐的公主何其多,光基哥的女兒都是成羣結隊的。

寶臣大帥只要樂意,他甚至都能組一個“公主親衛隊”了。

其中自然不乏比李怡更合適的。

那時候,李怡也就是個貌美女子而已,在政治上一錢不值了。

畢竟,李亨當年的落幕並不光彩,身上有污點。李怡現在也是被貶爲庶人。

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李怡都上不得檯面。

很難想象,之前那樣一個香餑餑,在政治上,可以提供無以替代的核心價值的女子,這一刻居然如同草芥般。

完全不值錢了!

這價值損失得未免太快了些啊!

韋蘭不禁在心中唏噓感慨。

“李寶臣入長安後,必定會光明正大的迎娶一位公主,其父必爲李隆基。

李琩之妹,就非常合適。”

韋堅帶着憤恨的語氣說道,他緊緊捏住了戰馬的繮繩,面色也變得猙獰起來了。

世上的東西,都是物以稀爲貴的。

之前,李寶臣不得不捏着鼻子,侍奉李琬爲主。那是因爲李琬在洛陽城內,是最優解,沒有其他人選了。

但是當李寶臣抵達長安以後,他的選擇,可就很多了。

比如說,廢掉李琬,扶持李琩之弟上位。這樣他便可以重新籠絡一批人。

而不必看韋堅等人的眼色了。

就算不廢掉李琬,娶李琩的妹妹,換個角度佈局,也是一步好棋。

哪怕李寶臣不想,李史魚也會替他去籌謀的。

同樣的道理,韋堅的人脈,在李寶臣沒有入長安以前很重要,但當寶臣大帥進入長安後,多的是前來投靠的人。

韋堅掌控的那些所謂人脈,也可能不再聽他擺佈。他們可以直接跟李寶臣聯繫。

韋堅等人跟李怡的處境,其實是非常相似的。

因出身而高貴之人,當他們的身份失去價值後,他們也就變得一錢不值了。

韋蘭以前還覺得這話是言過其實,時至今日想來,當真是至理名言。

“潼關守軍果然是不戰而降。”

韋蘭忽然自言自語來了這麼一句。

此刻他們已經走到潼關城樓門前了,李寶臣大軍的旗幟懸掛於城樓上,四周沒有任何血跡,任何屍體。

山丘夾着的城樓,孤零零的矗立於黃阪巷的盡頭。

潼關的守軍本來足以抵擋李寶臣一段時間。可是這支軍隊的西域兵走了,顏真卿又帶着馬璘以及願意去荊襄的關中兵走了,剩下的那點人,他們如何肯抵禦李寶臣的大軍?

時局如此,人心散了,就很難再聚起來了。

此刻韋蘭心中想了很多,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兄長,方清得李光弼的兵馬,已經有實力攪動風雲,他爲何不趁着李寶臣入關中,去奪取洛陽?”

韋蘭好像是想起了什麼,看着韋堅詢問道,這個問題他始終是百思不得其解。

韋堅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爲李怡的利用價值喪失而感覺耿耿於懷,早知道擡也要把這個女人擡到李寶臣的牀啊!

“兄長,這一戰出現如此轉機,爲什麼李寶臣跟方清卻沒有打起來呢?”

韋蘭再次發問。

此時他們已經落到了隊伍的最後面,其他人都已經穿過潼關的城樓了。

“目前的局面,他們二人各取所需而已,沒有打的必要,所以就沒有打起來。

但是此前雙方都是麻桿打狼兩頭害怕,都這樣了還能緩慢脫離,沒有鬥起來。

這確實有些出人意料。恐怕我們都小看李寶臣了。”

韋堅忍不住嘆息說道。

不打沒有意義的戰鬥,這句話說出來,似乎誰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哪個傻子會去打沒有意義的戰鬥呢?

可是當這個人不是旁觀者,而是局中人的時候。明明知道此戰沒有打的必要,可敵人又在面前。

他要怎麼選?打還是不打,進還是退?

他撤退敵人會追擊,他前進就直接幹起來了。這個時候,此人要怎麼判斷什麼仗該打,什麼仗不該打呢?

要知道,他這樣想的時候,敵人很可能也是這麼想的。而一旦打起來,那麼這一戰就必須得分個你死我活了。

這一場看似沒有兵戎相見,其幕後鬥法之激烈,又有誰看到了呢?

上兵伐謀,止戈爲武。

這纔是打仗的最高境界。

這個道理,缺乏指揮經驗的韋蘭自然是不會明白的。

“許多人都死了,皇甫惟明也死了。”

韋堅看向韋蘭,一臉嚴肅。

他繼續說道:“以後爭奪天下的戰爭,會更加血腥,更加殘酷。能活到現在的人,已經是運氣好的,有能力的。

以後會有更多的人,不能適應這個新時代,而湮沒於滾滾紅塵。”

韋蘭默然無語,門洞內的空間既黑暗又壓抑。

二人騎着馬穿過了潼關的城樓,當出門洞後光亮照在臉上的那一刻,他們都感覺似乎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們終於進入了關中,但這天下的局面,卻是跟當初設想的模樣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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