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城,位於潼關的出口處,按照方有德原本的計劃,是打算直接“讓給”皇甫惟明的。因爲他計算過腳程,如果皇甫惟明分兵,那麼潼關這一路會先到,蒲州這一路該後到。
可是好巧不巧,皇甫惟明走了彎路,在潼關折騰了很久纔出來。以至於李歸仁部反而是走遠路卻先抵達。
此時此刻,李光弼已經帶着五千精兵入駐華陰了。
華陰城依山而建,並不是直接堵住了潼關通往長安的道路,而是位於道路南側。
它的南面是秦嶺山脈,北面是地勢較高的臺塬,中間較爲低矮,形成了一條穀道。
也是出長安到洛陽的主要通道。
類似的地形,在防守時,會對進攻的一方造成一種“能過,又留下極大隱患”的效果。
把華陰城丟着不管,直接莽去長安是可行的。但背後丟這麼大一座城,通道又狹窄,無論怎麼看都很不安全。
擡頭仰望,華陰城背後的羣山鬱鬱蔥蔥。但在皇甫惟明眼中,卻如同張牙舞爪的鬼怪一般,只要看着就會覺得不順眼。
他本就是關中人,來華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以前只是覺得這裡風景秀麗,美不勝收,從未有這種束手束腳之感。
這座城,就像是嵌入腳後跟的一顆釘子,絕對不能當做看不見。
皇甫惟明決定將其優先處理掉。
“大帥,不如將此地圍困,然後大軍直接奔赴長安。”
安守忠對皇甫惟明抱拳行禮說道。
“先不急。”
皇甫惟明擺了擺手,心中還在猶豫,到底是將華陰城丟下不管派人圍住呢,還是先攻城再說。
這種依山而建的城池,藉助地勢,取石也方便,所以城牆都比較高。
使用那種不在乎人命的“蟻附攻城”,效率太低,對付這種山城的效果也不可能好。
“派信使去勸降,只要肯投降,高官厚祿不吝賞賜。”
皇甫惟明對身邊的李史魚吩咐道。
看到李史魚要走,皇甫惟明連忙拉住他說道:“你別去,換個人跑一趟。”
李史魚連忙感激涕零道謝,領命而去。
皇甫惟明一直都對下屬和親信很寬厚,所以他才能在身邊聚集起一幫效力的人。
半個時辰後,送信之人屍首分離,被人扔下華陰城樓!當真是慘到極致!
該城守將連一句話都沒有交代,也沒送什麼信件之類的。看起來華陰守將壓根就不想跟皇甫惟明談什麼。直接關閉了對話渠道。
那高聳的城牆似乎在嘲諷皇甫惟明說:
你要戰,那便戰!不想打就快滾!
“大帥,華陰守將似乎不願投降,要與城池共存亡啊。”
李史魚小心翼翼的對皇甫惟明說道。
他不停的觀察着自家主帥的表情。有一說一,皇甫大帥此刻面色還算繃得住,只不過跟之前的躊躇滿志相比,明顯陰沉了不少。
“大帥,末將以爲,華陰城必須要先拔之,否則留在身後,必定後患無窮。”
見皇甫惟明不說話,安守忠連忙建議道。
這回皇甫惟明卻是對他點點頭,明顯表示贊同。
之前還在猶豫要不要打華陰城,那是因爲不知道華陰守將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所以沒必要貿然將對方逼入絕地!
皇甫惟明起事,打着的是爲“新君”李琬掃平不服,匡扶新君入長安登基的口號。
皇甫惟明可沒有自立爲帝,在法理上是說得過去的。起碼還沒到頂風惡臭三百里的地步。
這一路走來,很多地方上的刺史願意開城投降,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爲這個。只要皇甫惟明不稱帝,那麼這場戰爭就是李家的家事,他們這些外人摻和什麼呢?
忠孝節義,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
所以華陰城的守將,兩不相幫,當做無事發生,本應該是極有可能的。或者說只要不是李琩的死忠,都會這麼選擇。
如果對方肯裝傻,皇甫惟明也不介意讓他裝,派點人圍住就行了。大家打默契仗,一旦河北叛軍進入長安,華陰也就沒有堅守的意義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樂不爲呢?
可是現在,華陰城守將如此剛猛,直接殺信使拋屍啊!這就是明擺着要玉石俱焚了。
留這麼大一個隱患在後方,簡直就是在作死!不拿下華陰城,皇甫惟明行軍都害怕身後被人追擊。
“對了,李歸仁怎麼說?”
皇甫惟明面帶不滿之色詢問道,李史魚將一封信函遞給他說道:“李將軍已經牽制住蒲州的守軍了,其他情況他並未細說。”
聽到這話,皇甫惟明稍稍心安。盤算着攻克長安後,得想辦法敲打敲打李歸仁。
這位皇甫大帥想分兵去攻打蒲州,可是明顯不順路,此處北面都是山。只有拔掉華陰城後,前方道路纔會豁然開朗,分兵也就不在話下了。
“傳令下去,讓士卒們準備攻城,天黑後動手。”
皇甫惟明對安守忠說道。
“得令,末將會親自指揮!”
安守忠抱拳行禮,領命而去。他知道自己翻身的機會來了。
……
雖然從表面上看,華陰城內的抵抗意志相當堅決,又是“斬使示威”,又是一言不發表決心。
但實際上,郝廷玉差點爲這事跟李光弼打起來!
“君實(李光弼表字)啊君實!方大帥說是讓我們守十天就行了,你又何苦要斬皇甫惟明派來的使者呢?
你多跟他們周旋一下,消磨一下時間,就說你願意考慮,只是心中還有顧慮。不就拖過去幾天了麼?
這麼連哄帶騙,十天時間不就一下子就到了嘛。殺信使作甚,你糊塗啊!”
華陰城牆的主城樓簽押房內,郝廷玉急得跳腳,在房內走來走去如同熱鍋螞蟻一般,痛心疾首般的在李光弼耳邊,嘮嘮叨叨個沒完。
他跟李光弼關係親近,說話也不講那麼多忌諱,一般情況下都是有話直說。
就在剛纔,李光弼沒跟郝廷玉打招呼,直接把皇甫惟明派來的信使給斬了。一直到信使都人頭,呈到李光弼他們面前時,郝廷玉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大哥,你能不能先聽聽皇甫惟明說什麼啊!搞不好還能用一用反間計呢?
就這麼給宰了,難道不是在作死?
郝廷玉沒弄明白李光弼的腦回路,他不是主將,也不能違抗對方的軍令。
“若是某不激怒皇甫惟明,則對方必定會圍住華陰,直撲長安。我們是安全了,可方大帥的計策要怎麼實施呢?
唯有我們表現出濃厚的敵意,讓皇甫惟明夜不能寐,這才能讓他下令不計代價攻打華陰。
這樣也就拖住了賊軍。
方大帥的意圖,其實就是讓我們拖住皇甫惟明,而不是簡單守住城池就完事了。”
李光弼一臉肅然的擺了擺手說道。若是看不出方有德想幹啥,他也不用混了。只看華陰和潼關之間的地形就知道,方有德打算一戰定乾坤。
郝廷玉見他如此堅決,只好輕輕點頭,表示贊同。
沒什麼好說的,郝廷玉也知道,李光弼已經理解了方有德的意圖:就是在華陰城與潼關之間,這一段狹窄的道路中間,打一場決戰!
既分勝負,也決生死!
那麼,華陰這邊越是如銅牆鐵壁那般無法攻克,皇甫惟明就會越發失去理智。
李光弼如此強硬,甚至是不講武德的“斬來使”,實則是以身爲餌入局。
勝則名揚天下,敗就黃泉漫步。
看到郝廷玉的情緒也穩定下來了,李光弼輕嘆一聲解釋道:“新皇畢竟是太子登基,聖人也從天子變成了太上皇。以此爲基礎,慢慢的收拾山河,未嘗不能徐徐圖之。若是讓皇甫惟明帶兵進了長安……唉!”
李光弼表達了自己的意見:現在的大唐,已經到了天下大亂的邊緣,只是吊着一口氣而已了。
有這口氣在,還能收拾殘局。
若是這口氣都不在了,啥也別說,天下要進入諸王並起的割據時代了。
那場面簡直不忍直視。
正因爲是這樣,李光弼才決定要賭一局。
“華陰城牆只有三面,一面靠山。
你帶隊守山上,聽我號令增援。哪裡守不住了,你便去哪裡堵住缺口。
若是敵軍想翻山,你正好埋伏一陣,叫他們好看!”
李光弼吩咐郝廷玉道,這一把可謂是圖窮匕見,唯有死戰而已了。
“明白了,某這便去準備!”
郝廷玉對李光弼抱拳行禮說道,隨即走下城樓點兵去了。
李光弼走出簽押房來到城牆上,眺望城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都是準備攻城的河北叛軍士卒。
不過他們使用的攻城器械很簡陋,想今夜奪城,唯有爬山,從北面山上突襲這一種辦法。
當然了,華陰周邊樹木極多,要用這些樹木打造攻城器械也不是什麼難事,估計也要個兩三天時間吧。
李光弼掰着指頭數日子,心中暗暗埋怨方有德居然命令自己守住華陰十天。
按他的預測,前五天是比較輕鬆的,後三天就有些危險了,等到最後兩天,估計只能聽天由命,看攻防雙方的發揮了。
到底能不能守住,李光弼心中其實是沒底的。
惟願方有德的兵馬能來得快一點吧,這一次,若是增援來得慢了,估計……凶多吉少。
李光弼暗暗祈禱方有德別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果然如他所料,到了深夜,城牆外的蟻附攻城開始了!
安守忠從軍中選出了一些善於攀爬的士卒,讓他們充當送死隊。踩着臨時趕製的木梯,攀爬城牆。由於木梯高度夠不到城牆,所以最後那一丈高,是這些士卒們用鐵鎬當工具,踩着城牆的石頭縫隙往上攀爬。
這種急功近利的辦法,簡直就給送人頭沒什麼區別。明明攻不上去,偏偏要強上!
而攻打城門的隊伍也不順利,他們頂着箭矢,死了不少人,才投入火油和火把燒門。沒想到,城門是被順利燒掉了,但三個城門的門口,都被成堆的石頭給堵住了。
華陰這裡最是不缺的就是大石頭。李光弼早就考慮到了這一茬,直接用石頭把城門堵死!
反正就是一句話:不服就幹,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城下安守忠看得心頭火起,不過還算是能沉得住氣。因爲無論是燒城門也好,攻城牆也罷,其實都是虛晃一槍做做樣子,吸引敵軍注意力。
他真正的殺招,是一支五百人的突擊隊。這些人會悄悄的爬上山,然後潛伏在山上。待到三日後攻城器械建好,開始正式總攻的時候,讓這支突擊隊從山上強行突入到華陰城內!
到時候四面夾攻,又有攻城器械輔助,何愁華陰城不能攻下?
然而等天亮以後,安守忠卻看到幾十個傷兵從山上跑下來,幾乎是人人掛彩。這些人直言,他們昨夜悄悄上山的時候,被早已埋伏的守軍發現。
一通圍殺後,只有他們這幾十人勉強逃下山,其他人都死於非命。
安守忠心中一緊,明白這次攻城,算是遇上對手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老天都要懲罰他們。從這一日開始,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雨,潼關以西的山體被雨水一衝,造成山體滑坡,皇甫惟明麾下數百士卒被埋,軍中士氣暴跌,謠言四起。
……
轟隆!
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李琩那張蒼白的臉。
他站在紫宸殿大殿門口,看着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暴雨,心情也變得陰鬱煩躁。
顏真卿穿着蓑衣,打着竹傘,來到紫宸殿。他的面色也不好看,將遮雨的物件遞給上前伺候的宦官之後,對李琩叉手行禮道:“陛下,微臣特來稟告前方的戰局。”
“情況如何了?”
李琩面色平靜問道。
“皇甫惟明帶着數萬精兵正在猛攻華陰,方大帥的兵馬……不知所蹤。”
顏真卿長嘆一聲說道。
爲了保密,方有德掩藏了部隊行蹤。因爲事有不密則敗,將軍隊動向告訴李琩,誰知道朝中有沒有間諜呢?
皇甫惟明,可是關中世家的重要人物啊,他在長安會沒有自己的耳目嗎?
不得不說,方有德在打仗這件事情上,非常的謹慎小心。
方有德不說,顏真卿自然也不知道,不過他可以肯定的是,方有德一定不會投降皇甫惟明。
“這樣啊。”
李琩嘆了口氣,居然沒說什麼。
“陛下應該做好離開長安的準備,去涼州,去朔方,都行。”
顏真卿勸說道,不是他不想抵抗,而是真不看好方有德能打贏。皇甫惟明麾下精兵太多了,而且是嗷嗷叫的要進長安,士氣高漲!
“愛卿回去歇着吧,朕不會離開長安的,這次朕哪裡也不去了。”
李琩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斬釘截鐵一般對顏真卿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