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鄉小縣,城池低矮,防守薄弱,並不是很安全。
初來乍到就慘敗一場,讓李歸仁和他麾下剩餘的精兵也失去了戰意。
夜幕降臨後,李歸仁便帶着全部的部曲,向東急行軍撤退到了數十里遠的解縣,並分出五百人守解縣以東的門戶王官谷,作爲前哨,並在此設伏。
不求能殲滅敵軍,只求能爭取幾個時辰的預警時間。
可以說方有德這一戰就把李歸仁部的脊樑骨給打斷了,全軍上下都充滿了畏懼之心。
好不容易在解縣安定下來,在縣衙內整理行裝的李歸仁,這才驚疑不定的開始覆盤初戰慘敗的林林總總。
越想越是感覺不可思議。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應對有什麼問題。
敵軍先是騎兵渡河,然後調轉回去逃跑,引誘自己這邊步卒追擊。待自己這邊幾乎所有步卒都在河水之中的時候,敵軍騎兵再次調轉馬頭,最後一擊必殺!
這種操作……簡直聞所未聞。在此之前,李歸仁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敵人沒打着,反而讓自己先崩盤了。實施起來,風險極大。
觀察地形,選擇戰術,果斷出擊,精湛指揮,再一鼓作氣拿下!
李歸仁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不細想覺得沒什麼,越是深思,越是感覺敵軍主將深不可測。
對面指揮作戰的,到底是什麼妖怪啊!打仗哪裡有這麼打的,還讓不讓別人喘口氣啊!
“氣煞我也!”
李歸仁直接將桌案掀翻,跪坐在軟墊上無能狂怒。
技不如人,又敗得莫名其妙。
發揮不出來,完全發揮不出來!全身力氣沒處使的感覺,憋屈得不行!
李歸仁氣得全身顫抖,一半是因爲生氣,另外一半,則是來源於內心的恐懼。
對面那個人,是不可戰勝的存在。
他已經失去了與之臨陣對壘的勇氣。換句話說,也可以稱之爲“匹夫奪志”。
一個將領失去了對陣強敵的勇氣,也就意味着將來他很難在戰場上打出奇蹟了,甚至連有可能取勝的戰鬥,也會因爲膽怯而失敗。
“李將軍,您這是……”
正當李歸仁在掀翻的桌案前唏噓感嘆時,劉龍仙走進縣衙大堂前來稟告軍情,見此情形,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某無事,有什麼軍情要稟告麼?直接說便是了!”
李歸仁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反過來詢問劉龍仙是爲何而來。劉龍仙是他的親信部將,李歸仁也不想在對方面前擺臉色。
“李將軍,這是皇甫大帥的軍令,剛剛送來的。”
劉龍仙將一封帶有火漆的信雙手呈上。
李歸仁心中暗叫不妙,拆開一看,果不其然,自己擔心的事情還是變成了現實。
皇甫惟明在軍令中說:他已經帶着大軍主力攻克了潼關,讓李歸仁部牽制在蒲州的官軍主力。
他自己便可以帶兵直撲長安了。
當然了,皇甫惟明並不知道李歸仁在涑水慘敗的事情。
“皇甫大帥說讓我們牽制住蒲州的敵軍,你以爲如何?”
李歸仁一臉無奈的將軍令遞給劉龍仙查看。
所謂的“牽制”,是比較委婉的說法。真正的意思其實是,讓李歸仁帶兵攻打蒲州城。
只要你帶兵攻城,城內守軍不就被你牽制住了麼?
皇甫惟明很懂得“語言的藝術”。
可是李歸仁現在哪裡有實力攻打蒲州啊!
之前一戰,兩萬兵馬,步卒幾乎十不存一,騎兵倒是全跑出來了,現在也就剩下五千騎兵,一人雙馬。
算下來差不多死了四分之三的人。
就這五千騎兵,拿頭去攻城啊?
更何況,敵軍可以放棄位於黃河以東的蒲州城,然後退守蒲州石橋以西的蒲津關呀!
騷擾蒲州外圍,並沒有什麼卵用,得奪取蒲州石橋才行。
李歸仁和劉龍仙二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道軍令纔好。
皇甫惟明的想法不能說不合理,一路牽制敵軍,一路直撲長安,怎麼看怎麼有章法。
只是軍情變化太快了,令人猝不及防。
若是李歸仁他們照此軍令執行,無異於刻舟求劍。但不聽皇甫惟明的,又有獨斷專行之嫌,犯忌諱。
該怎麼處置,還真是令人頗費腦筋。
在別人麾下當差,就經常會遇到這樣煩心的事情。
“李將軍,敵軍主將很厲害,我們只剩下這點人馬,恐怕……力有不逮。
末將也不是長他人志氣,我軍已經被打殘了,若是再與敵軍對陣,恐怕要全軍覆沒。
現在,真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啊!”
劉龍仙嘆息說道。
還牽制呢,我牽制尼瑪!
他恨不得當着皇甫惟明的面破口大罵,只可惜對方不在這裡,跟李歸仁抱怨又毫無意義,所以壓根不值得去說。
蒲州城的那位老兄,領着初戰就把他們主力打崩的強軍,誰要是不服自己上啊!
劉龍仙很惜命,他不想作死。在他看來,作戰勇敢和故意送人頭,完全是兩個概念。
“道理是這樣的,可是要如何跟皇甫大帥回覆呢?”
李歸仁一臉愁容問道。
別說劉龍仙不想打,他也不想打啊!就算想打,軍隊士氣現在已經崩了,估計下次見面自己這邊丘八的腿都是軟的。
“李將軍,不如這樣。我們派人給皇甫大帥送信,承諾會拖住蒲州守軍。
然後繞路渡過涑水,派出少量遊騎騷擾蒲州外圍,幾個時辰換一班。
這就叫牽而不制,遊而不擊,大軍在解縣隨時做好撤退的準備。
如此既可以交差,又保存了實力,何樂不爲呢?”
劉龍仙湊過來對李歸仁小聲建議道。
“妙啊!”
李歸仁點點頭,深以爲然。
如果皇甫惟明打進長安,大家都會論功行賞,誰還會追究李歸仁這個滑頭,當初在蒲州摸魚的破事呢?
如果皇甫惟明沒有打進長安,那麼自然是因爲他已經慘敗,不得不退回洛陽。到時候,皇甫惟明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他又怎麼可能去追究李歸仁此前的貓膩呢?
肯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被逼急了,李歸仁聯合其他將軍一起譁變怎麼辦?
所以劉龍仙的“摸魚之策”,看上去土得掉渣,毫無新意,實則是以拖待變的高招。
苟,很多時候是爛招,卻也是高招。以拖待變,說不定什麼時候局勢就有轉機了呢?
想到這裡,李歸仁立刻寫了一封回信,派人送去潼關方向。隨後重整了斥候隊,以五十人爲一組,分批前往蒲州地界,進行偵查和騷擾作戰。兩個時辰換一批人,晝夜不停。
正當李歸仁與劉龍仙他們商議出對策,用以拖待變的爛招應付戰局的時候,蒲州城的方有德也沒有閒着。
蒲州府衙大堂內,衆將齊聚,方有德坐在大堂主座上,神情淡然,不怒自威。
涑水一戰之後,再也無人質疑他的權威。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方有德在此戰中展現出來的精湛戰術執行力和想象力,遠遠超過了他們這些自詡久經戰陣的宿將。
一句話就是自愧不如,甚至生不出挑戰之心。
軍中就是這樣,無論你的相貌、民族、脾氣、出身如何,將校士卒們服你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能打勝仗,能不斷的打勝仗!
誰能打贏,誰能帶着所有人吃香喝辣,誰在軍中就是神一樣的存在,說話一呼百應。
甚至比帝王的聖旨還管用!
“剛剛收到消息,皇甫惟明已經帶兵攻破無人值守的潼關,現在似乎要奔着華陰而去了。
你們覺得如何?”
無人應答,誰也不想在這樣的場合丟人現眼。
看到沒人說話,方有德繼續說道:
“戰局變化有點快,本帥也是沒料到河北賊軍如此的不經打。
本帥之前是想讓李光弼防住潼關來的賊軍,我們先打敗蒲州這邊的賊軍後,再專心對付潼關來的賊軍。沒想到李歸仁部反而因爲慘敗提前退走。
如今本帥已經命李光弼轉移到華陰屯守,但他只有五千兵馬,恐怕支持不了太長時間。
你們有何破敵良策?”
他環顧衆人,看到所有人都低着頭,頓時明白了一切。
今日涑水之戰一番“微操”,着實把那些西軍裡面的悍將們給鎮住了。
有他這個“珠玉”在前,別人肯定不會自降身份去當磚頭啊!
“方大帥用兵如神,我等愚鈍,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想法,說出來只會貽笑大方。大帥直接說讓我們打哪裡就行了,末將絕無二話!”
高仙芝硬着頭皮抱拳行禮恭維道。
那意思也很明白:方大帥您是最屌的,您說打誰就打誰,您說怎麼打就怎麼打,我們就不必丟這個人了。
“給稻草人換上軍服盔甲,在城頭多插旗幟。
利用夜晚,分批南下前往風陵渡。”
方有德語驚四座。
高仙芝恨不得把自己剛纔說的話吞回肚子裡。
哥啊,爺啊,您去風陵渡做什麼呢?
在場衆將都被方有德一句話給說得無話可說了。當然了,這也是方有德的習慣,他的腦回路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自己這邊的人不會猜到,敵軍那邊就更不會猜到了。
“大帥,我們去風陵渡是做什麼呢?”
高仙芝疑惑問道。
不得不說,這個地方,是一個戰略死角!
或者說,這裡是皇甫惟明交給李歸仁,要求李歸仁務必要控制的地方。但是李歸仁現在已經無力控制。
風陵渡的對岸,就是……關中通往潼關的必經之路。這個必經之路非常狹窄,又是在潼關以西,很容易被人忽略。
很多用兵之人,在通過了潼關之後,就會產生一種“萬事大吉”的心態,認爲敵軍再也不能對自己怎麼樣了,關中簡直唾手可得之類的想法。
方有德沒有直接回答高仙芝,而是輕輕擺手說道:“當年曹孟德在風陵渡用兵,大破關西諸侯。今日本帥也想在此用一用兵。”
聽到這話,高仙芝等人才露出深思的神色,確定方有德確實不是要故意作死。
“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
方有德又提了一嘴。
這下稍微有點腦子的將軍,全都心領神會!
果然,方大帥都安排好了。
讓李光弼守華陰,等於是堵住了老鼠洞的西邊。從風陵渡強渡到河對岸,列陣於潼關以西的狹道上(甚至還可以找機會攻克潼關),等於是堵住了老鼠洞的東邊。
皇甫惟明麾下空有一大堆人馬,結果被堵在狹長的一段路中間,外無糧草,內有疲兵。進無法瞬間攻克華陰城,退又無法退回潼關甚至洛陽。
狹窄的道路,也無法展開衆多兵馬殲滅敵人。
這仗要怎麼打?
不得不說,方有德這一招渡河繞後背刺,真是玩得妙啊!
高仙芝等人都是想的在華陰縣附近設伏,贏了皇甫惟明就退走了。至於對方捲土重來,那是將來的事情。
而方有德更毒辣,他是想直接把皇甫惟明和他麾下精銳一網打盡!
至於說皇甫惟明有沒有可能從蒲州逃到河東呢?
這個可能性不小,但就算他能退出關中,不死也得脫層皮。數萬大軍要撤退,不是那麼好撤的。
桓溫第三次北伐時,就是因爲撤退失序,而折損了幾萬精兵。
“看起來,諸位應該都明白了吧。”
方有德手握佩劍劍柄,環顧衆人問道。
“請方大帥下令!”
蒲州府衙大堂內衆將齊聲高呼道。
“好,現在就去扎稻草人,有多少扎多少,本帥跟你們一起扎!
做好準備後離開蒲州城,越快越好。
我們的戰術就是任他幾路來,一路打回去。
郝廷玉,你走一趟華陰城,告訴李光弼。
十日,我只要他守十日。自賊軍攻城開始,守住十日就行了。之後李光弼就是逃回長安,本帥都給他請功,請首功!
若是守不到十日就讓賊軍破城了,讓他提頭來見!”
方有德語氣森然說道,毫不留情!
郝廷玉嚇得一個激靈,連忙抱拳行禮道:“請方大帥放心,末將一定把話帶到!”
“嗯,你順便去給李光弼當幫手,如虎添翼。”
方有德微微點頭說道。
哈?
聽到這話,郝廷玉心中暗暗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