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華清宮,飛霜殿。
“下去,厚賞”
武后擺擺手,令風塵僕僕、飛馬報信的邊軍校尉退下,垂下眼皮,把玩着手指。
殿內一片肅殺之氣。
宰相班前兩位都不在,狄仁傑在神都留守,權策才納妾,又請了虛頭巴腦的婚假,其他人全員在朝。
宰輔們面上神色各異,但總體上,情緒都頗爲穩定,顯然在這個校尉入宮之前,他們都從旁的渠道提前獲知了消息。
豆盧欽望和韋巨源兩人的視線一觸即分,他們兩人,分別是相王李旦和安樂公主李裹兒在朝中的扛鼎人物,自然曉得兩家主子達成了合作默契,不再是孤軍奮戰。
即便如此,兩人的神色仍然緊繃着,不見輕鬆,只因對手是窮兇極惡、聲勢浩大的權策黨羽,依着鬥爭歷史的經驗,若不能出其不意將他們一股腦打趴下,待他們反應過來,發起反擊,後果定然是慘痛的。
兩人的神色不住地往歐陽通身上飄,此老雖不是權策得用的心腹,但名列宰相,當知曉的,定是都不會落下,只見他捋着白鬚,神情淡定漠然,瞧不出個子醜寅卯。
相比之下,楊再思和宗秦客兩人老神在在,擺出了隔岸觀火的架勢,二張兄弟和武三思這一回不打算下場參與亂鬥,但若是誰家露了破綻,現出了頹勢,他們定也是不介意落井下石,在落敗者身上撕咬下一塊肉的。
殿內的沉默氣息幾乎要結冰,壓得人無法喘息,武后終於慢條斯理地開口了,“諸卿,論欽陵悍然作亂,兵鋒直指吐谷渾和安西四鎮,爾等有何見解?”
“陛下,臣以爲,論欽陵在高原本就處於狼狽手勢,貿然開啓戰端,不過是強弩之末,平息此禍害,並不爲難,然而他才奏疏內附未久,爲何驟然反叛,乃至於蹈死不顧?卻是要深查究竟”
不待宰相們開口,夏官尚書袁恕己率先開口發難,利落地將主題帶歪了,由應對論欽陵兵鋒,變成了追究責任。
“因此,臣以爲,此事之要害,不在於邊塞,而在蕭牆之內”
“袁尚書不愧是夏官尚書,總攬軍務,想必破敵之策,已然成竹在胸”地官侍郎岑羲越衆而出,針鋒相對,陰測測地道,“蕭牆之內,都在大周王土之上,滿殿朱紫,亦都是大周率土之臣,生死榮辱,皆在陛下一念之間,不妨待袁尚書出塞遠征,凱旋而歸,再行問罪,袁尚書以爲如何?”
這言下之意,卻是直接將袁恕己頂在了領軍出征的位子上。
袁恕己登時滿面漲紅,一口氣險些吊不上來,憤然道,“此次出征,雖在必勝,然而軍務廟謨,仍須陛下主張,本官自認沒有那份本事……”
“陛下,當初論欽陵內附,鴻臚寺卿甘元柬主張懷柔接納,而權相爺一力示強,終至逼反,正如甘寺卿所預料,而此時,甘寺卿已然含冤喪命,魂歸地府,臣想來,痛斷肝腸,嗚嗚……”
袁恕己唱唸做打,連說帶哭,涕泗橫流,頗引得一些人附和動容。
“甘元柬之死,是因勾連吐蕃邏些城方面,事發之後,無顏見人,畏罪自盡,諸位同僚,對甘元柬同情心如此氾濫,顯然與他一樣,也是心向邏些城,不妨隨軍西行,大周軍隊滅敵之後,將你們送上高原,了卻心願,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左監門衛大將軍武秉德,拎着袍裾出列,指着袁恕己等人,開了極其尖酸刻薄的地圖炮。
“哼哼,就是,一幫懦夫,毫無血性,可恥至極”武延基緊隨其後,在軍營中打滾兒久了,出言不免有幾分粗鄙,“世間尊榮,都是鐵血而來,論欽陵謊稱內附,得寸進尺,貪婪無度,莫不是怕他zào fǎn,便要一再讓步慣着……哪一日,他要納了你袁恕己的夫人作妾,你也要笑臉奉上不成?”
“魏王殿下,你雖位高,卻也不能含血噴人,辱我尊嚴體面……”袁恕己立時便哭不出來了,哆嗦着手指指着武延基,怒不可遏。
武延基一把將他的手指打掉,厲聲道,“你便有尊嚴,我大周天朝,便沒有尊嚴不成?論欽陵吐蕃亡命,喪家之犬,到了天朝,難道還要供起來做大爺?”
袁恕己啞口無言。
豆盧欽望當即邁腿出列,直截了當,“陛下,爭拗無益,事實俱在,權相爺處置不當,致使論欽陵作亂,邊民生靈塗炭,當負其責”
“陛下,臣以爲,人有人格,國,亦有國格,大周爲天朝,萬邦之主,國格尤甚”歐陽通這才拱手出來,語聲鏗鏘,“原則之事,絕不容玷污,斷沒有爲招納一亂臣賊子,而屈辱行事的道理,倘若甘元柬奸謀得逞,爲論欽陵撤兵割地,則外藩衆多,當如何看待?我大周又將如何號令天下?”
韋巨源笑呵呵地也出來了,“論欽陵既已內附,便是大周臣子,哪有割地之說?無須大言欺人,臣以爲,邊塞生戰,由權相爺鑄成,殆無疑問”
“卻是新鮮,本官只聽過內附之臣,帶來丁口土地,未曾聽聞,要天朝供養藩臣的”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矢口反駁。
“陛下,天朝懷柔遠夷,以天下蒼生爲己任,與外藩託名父子,豈有兒子有難,而父親旁觀之理?權相爺小肚雞腸,涼薄主政,吝於小利,而失於大節,致使外藩離心離德,兵戎相見,臣未見其可”地官尚書王同皎火力全開。
攻勢一波一波,極有節奏,顯然是有備而來,歐陽通蹙了蹙眉頭,眼前一閃,卻見御史大夫葛繪站在了前頭,“陛下,論欽陵豺狼心性,鷹視狼顧,不甘蟄伏,吐蕃生養之地,尚且悖逆,又遑論盡忠於大周?”
“論欽陵此時作亂,是自尋死路,臣以爲當與邏些城合力,一舉剪除此獠,臣請解除對吐蕃世子赤德祖讚的看押,保舉爲長安戍軍將軍,從軍效力,以收邏些城之心……”
“臣聞鬱林侯李景榮爲一時英傑,長於武事,願保舉爲長安戍軍將軍”
“呵呵”武后輕笑一聲,饒有興味,“葛愛卿此時,保舉長安戍軍將領,意在何處?”
“陛下,長安戍軍百鍊成鋼,正合一用,以驗成色”葛繪說得很輕巧。
武延基幾乎一躍而起,“陛下,臣願往”
武后揉了揉額角,不語。
“陛下,臣等願往”殿中的將領都不甘示弱,紛紛請戰,殺聲震天。
眼見葛繪再度帶歪了節奏,轉到了哪家出兵上頭,還趁機保舉了兩個將軍,豆盧欽望悲憤而出,“陛下,臣請嚴懲權策,以正法紀”
歐陽通這時候緩過勁兒來,慢騰騰地建言道,“陛下,臣以爲,既是有人以防範論欽陵爲罪過,不妨以權相爺領軍北征,平滅論欽陵叛賊,功成,便功過相抵,事敗,則數罪併罰”
“咯咯咯”武后脆聲大笑。
殿中一片靜默。
豆盧欽望等人張口結舌,深感作繭自縛,不知該如何應對。
讓他去,明擺着又將立功,在軍中威望更將大盛,不能忍。
不讓他去,似是並無硬扎的理由攔阻。
李旦和李裹兒精細盤算的lián hé xíng dòng,以坐蠟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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