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神都,永豐裡,青樓楚館,勾欄之地。
春節的節慶餘溫尚在,永豐裡比平日更要熱鬧幾分,人來人往,車馬輻輳。
單人獨馬,或者呼朋喚友,一羣男子同行的,多半沒有懷着好心思,扶老攜幼,有男有女一道來的,大抵只是來看花燈,逛堂會的。
一架烏蓬馬車輕巧地匯入車流,在一處勾欄樂坊前停駐,卻良久沒人下來。
“葛兄,你確認已經安排妥當?”權策搓着臉頰,很是無奈。
“大郎且放心,這是自家產業,只看這名號,你便當相信,不會有烏七八糟的”葛繪信誓旦旦,這家樂坊是他父親旗下,名叫卷耳,名字取材自詩經,頗有意蘊的架勢。
權策掀起馬車的簾帷,口中吟哦,“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恁的囉嗦,既是到了,還不速速下去,在這車子裡,悶都悶死了”大大咧咧推開權策,一躍而下的,是楊我支,權策的大舅子。
正旦大饗之後,權策重操舊業,爲武后分擔接待外藩的重任,他自然公私兼顧,往後突厥使團跑得勤快一些,很快與這直腸子的大舅子混熟。
因外藩數量衆多,彼此之間又頗有矛盾,所請所奏千頭萬緒,權策分身乏術,難以招架,皇嗣李旦在禁足之中,武三思又纔在邊塞吃了敗仗不久,威望不著,武后只得重新啓用魏王武承嗣,令他接待一些小國和部落。
這個措置,又是令人想入非非,武承嗣才與廬陵王聯姻,便得以翻身復起,那聖心默定之人,莫非是廬陵王?於是乎,神都苑附近的廬陵王府,很是熱鬧了起來,李重潤不勝其煩,宮中的麟趾殿,則是氣壓緊張,愁雲慘霧。
權策冷眼旁觀,並無反應,他一手策動白檀木案,將沉淪到谷底的廬陵王府打撈起來,又間接促成廬陵王府與武承嗣的聯姻,這份情誼足夠厚重,他令王祿釋放永豐裡鬧事的官家子弟,對麟趾殿釋放了一定程度的善意,算得雪中送炭,至於武三思,他在風波之中全身而退,無功無過,與勝州軍議,權策誅殺姚鑄頂替他的罪過一樣,是另類的默契。
可以說,長壽二年的冬天,二李二武四大天王,他權策不欠任何人。
“郎君,若是你不願,便不去了吧”兩隻玉手自肋下穿過,繞回他的肩膀上摟緊,聲音軟軟糯糯,正是雲曦公主,楊我支嚷嚷着要體驗下神都的民俗風情,她非但不勸阻,反倒也躍躍欲試,弄得權策騎虎難下。
“來都來了,怎能不去?”權策苦笑看了一眼瞪着大眼睛的楊我支,以他不管不顧的性子,若是說出個不字,怕是要當場鬧將起來。
權策打量了下身上的藍色錦袍,將黑色披風上的皮裘拉高了些,遮住些面目,跳下車,將雲曦攙扶下來,快步走進卷耳樂坊。
撲面而來一股熱力,樂坊正中的大廳裡,羯鼓聲鏗鏘激昂,伴之以豎笛,樂聲嘹亮,衣衫輕薄的舞女跳的正是胡旋舞,自舞臺上一路跳到場中,一邊跳,一邊在衣冠楚楚的客人們身上挨挨蹭蹭,肌膚相親,客人們忘乎所以,只管伸展着四肢胡蹦亂跳,整個大廳,幾乎沸騰。
楊我支雙眼放光,扭腰聳胯,當即加入了進去,雲曦看了看,輕聲咦了一聲,將身體向權策懷中靠了靠,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跳舞就跳舞,雲曦也喜歡跳,只是爲何要穿成那樣?還要,挑逗旁人?”
“就是這個話,我也想問呢”權策幽幽看了葛繪一眼,不是說這裡是勾欄裡的清流麼?
“呃……”葛繪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悲涼,任他摳破頭皮也想不到,在權策心目中苦心經營的可靠形象,歷經朝中刀光劍影屹立不倒,竟會在勾欄裡轟然倒塌,碎落一地,當即拍了胸脯,“大郎,三樓,三樓包廂之中,定能讓你見見何謂清流,也可讓兩位貴人不虛此行”
權策點點頭,信了,攬着雲曦的腰肢,迤邐上樓而去,他實也沒有顏面追究什麼,他自己做的事,同樣也不靠譜,雖說時人開放,包容度大得嚇人,帶着妻妾逛勾欄,也是風雅之事,但帶着未婚妻逛勾欄,應當是絕無僅有。
到了包廂之中,葛繪鬆了口氣,拍了兩下巴掌,酒菜歌舞,次第登場,權策只觀賞了兩首曲子,便坐直了身子,葛繪倒沒有大言欺人,這裡的歌舞伎,手段實在高明。
神都以薈萃胡人樂舞,充滿異域風情爲特色,但是貴客本身便是胡人,因此主打的便是大周的歌舞。
楊我支生在貴族家,骨子裡卻是草莽,對氣勢雄渾的秦王破陣樂,輾轉騰挪的劍器舞很是青睞,劍器舞的舞姬,身體豐腴,肌膚白皙,最妙是身段柔軟,幾可對摺,他本是有些心癢癢的,見了這般技藝,綺念全去,連聲歎服。
相比之下,雲曦偏愛的是陶笛吹奏的三生石上,還有絲竹合奏的化蝶,伏在權策胸膛前,聽得珠淚盈盈,“郎君,化蝶真是太平姨母譜的麼?”
權策溫溫一笑,“爲何這麼問?”
“我覺得郎君才能作得出這麼好的曲子”雲曦仰起臉,眸中溢滿了仰慕。
權策撫了撫她的臉頰,眼前浮現出昔日他在上陽宮三清觀養傷,才接下了令芮萊消失,成全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任務,他提起化蝶,是試探太平公主會不會不忍破壞良緣,回心轉意,豈料得了一句“既生貴胄家,便是人上人”,他的幻想登時破滅。
如今芮萊已去,太平公主與武攸暨也形同陌路,物是人非。
權策嘆了口氣,嘴角一陣溫軟,雲曦輕輕送上一吻,給他一個如花的笑靨,她不知道權策爲何嘆氣,只是本能地想讓他開懷,“郎君,雲曦上次離京,你爲我作了詞,這裡能唱麼?”
“自然是可以的”葛繪與楊我支推杯換盞,其實一直放了心思在他們身上,聞言立時拍巴掌,叫歌姬清官人來唱曲,權策一開始也沒有在意,待他反應過來,要葛繪去制止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少東家的吩咐,卷耳樂坊第一時間滿足,嫋嫋娜娜穿花拂柳,進來了四個歌姬清官人。
“啊……”
“呀……”
這些歌姬都是訓練有素,聲線極其綿長,淒厲的尖叫聲聲振屋瓦,葛繪板起臉,拿出少東家的威嚴,試圖喝令她們退下,卻已經力不從心。
“權郎君在卷耳”
永豐裡沸騰了,望眼欲穿是可怕的,嫉妒也是可怕的,永豐裡這批清官人紅官人兼而有之,唱着權策的詞,權策的人卻在永豐裡絕跡,長安的下賤貨能央磨到一首詩,神都的正統卻一個字都沒見到過。
楊我支看着樓下烏央烏央的歌姬人頭,個個綺年玉貌,身姿婀娜,返身看了權策一眼,咂嘴半晌,冒出一句,“好生打熬筋骨,莫要負了福氣”
“主人,屬下扛不住了”絕地的聲音傳來,有幾分顫抖,他大概也想不到,無字碑無往不利的英名,竟也會葬送在勾欄裡。
“郎君,她們,她們爲何如此?”雲曦有幾分不解,也有幾分驕傲,她們求而不得的男人,是她的。
“葛兄,此地可有暗門,後路之類?便是狗洞也可”權策將她擁入懷中,輕撫她的滿頭青絲,將希望寄託在地頭蛇身上。
“並無”葛繪攤攤手,憂從中來。
待武侯衛兵馬和洛陽府的官差抵達的時候,權策等人已經被瘋狂的歌姬舞女人潮衝擊得沒有立錐之地,蜷縮在屋頂的小閣樓上。
煞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