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和鳴,五韶並奏,鈞天雅樂,八調克諧。
正旦日,神都籠罩在威嚴雄渾的雅樂歌舞之中,除了宮門,四門城樓上、坊市大街外,都有衣裝莊重的教坊司歌姬,隨着瀰漫全城的舞曲整齊劃一起舞,動作不大,春光也不外露,卻散發着獨特的光環和美感。
武后御則天門,接受外藩朝賀,隊伍更見壯觀,宮門前的廣場儘自擁擠到極處,仍是鋪陳不開,越過洛河,貢品方物,堆金砌玉,擺到了坊市之中,贏得圍觀百姓讚歎不絕,其後,步行至洛水邊的武氏七廟,先祭拜天地,再祭祀祖宗,再回明堂,接受公卿貴族和文武朝臣拜賀,流程繁冗漫長,有些年歲大的高階散官體力不支,由親近的晚輩僚屬攙扶,一路氣喘吁吁。
再看武后,龍行虎步,英姿挺拔,顧盼自雄,氣象萬千,往返約莫五里,不見絲毫疲態,還有餘力與道路兩旁的耄耋士紳揮手致意。
皇嗣李旦缺位,祭禮之上,受命擔當亞獻的是太平公主,終獻是樑王武三思。
武后依照去年舊例,在亞獻呈送最後一樣祭品,黍稷穀物的時候,令權策上前轉呈,今年有所不同的是,太平公主並沒有像李旦一樣捧起穀物,交給權策,而只是點了點頭,沒有伸手,權策不得不趨步上前,自供案上將穀物拿起,徑直送到武后面前,武后接過,擺放在祭壇之上,完成亞獻祭祀之禮。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外藩土王們尚且不覺得如何,只嫌棄天朝的禮儀實在囉嗦,一個人就可以做好的事情,非要弄好幾個人來做,慢慢悠悠,比老祖母擠羊奶還要遲緩,羣臣公卿卻是不然,不管朝中如何爭鬥,說到底權勢起伏消長,都系在武后心念之間,儀禮的微妙變化,足夠他們見微知著,上一次權策只是搭了把手,眼下卻是分擔了亞獻的實務,雖有太平公主幫助他的原因,但武后卻也並未反對,這對姨甥倆,地位扶搖直上,已是不容置疑。
鼓樂變奏,太平公主和權策一同退下高臺,武三思踩着步點手舞足蹈拾階而上。
權策歪頭看了看他扭曲的身段,覺得這怪異的祭祀舞蹈很是有趣,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莫要亂看,仔細失禮”太平公主牽牽他的衣袖,挽住他的手臂,輕聲提點。
這一幕落在衆人眼中,有人莞爾失笑,有人見怪不怪,有人意味深長。
“姐姐,那種舞可有外人會跳麼?”高安公主見外甥兒似乎喜歡,動起了心思。
不等義陽公主開口答覆,旁邊的千金公主插口道,“只是皇家祭祀所用,外人即便是會,也不敢跳,高安你可莫要亂打主意,當心犯了忌諱”
高安公主性情柔順,撇撇嘴,當即偃旗息鼓。
她們幾家公主後面,坐着的,是李氏皇族第三代,皇嗣李旦的子嗣被排斥在外,李重潤坐在了顯眼的首位,身邊是李璟和李仙蕙等人,之後纔是公主所出的皇族外姓,李重潤卻沒有感到榮耀,只覺得尷尬,這種尷尬在權策返回落座之後,達到了頂峰,權策一舉一動萬衆矚目,很多視線都要在他身上掃過,卻無片刻停留,令他如坐鍼氈。
“哼哼,怪不得權策小兒敢胡作非爲,都是大周女皇帝和她的公主女兒慣出來的”外藩受邀觀禮,默啜可汗沉着臉,低聲道。
他的聲音雖然儘量壓低,但在他周圍落座的人都聽得清楚,紛紛側目以對,多有些幸災樂禍之意,松漠之戰,固然再次昭示大周兵強馬壯,不可與敵,契丹之亡,令這些外藩兔死狐悲,但未來女婿將老丈杆子一頓收拾,不大不小也是個樂子。
默啜這次帶來了雲曦公主和長子楊我支,楊我支已有二十多歲,爲天朝風物所震撼,眼睛滴溜溜在盛裝華服,豐腴圓潤,風情萬種的大周貴女身上流連,喉結不停地蠕動,已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雲曦公主看不過眼,悶哼一聲,看了看四周,聲音不大不小,“父親,你打不過他的,在座的,沒人打得過他”
這是一個羣嘲,也是對那些看笑話的一個漂亮的反擊。
默啜附近,都是些大藩的君王和使節,吐蕃大相論欽陵冷哼了一聲,到底沒有多說什麼,畢竟他是捱了兩棍子的,靺鞨大祚厲不言不語,中原人力氣不行,但是狡詐,鐵勒的使節高傲地仰起脖頸,他們在突厥以北,天寒地凍之地,不曾與大周交手,自然也不曾落敗,有矜持的資格。
新羅和倭國的正旦朝賀使節很是警惕地看了他們一眼,屁股朝遠處挪了挪,他們是大周天朝的好兒子,此地有人包藏不臣之心,定是要打個小報告的。
朝賀祭祀之後,武后頒下曆書,宣佈改元延載,公元694年即是延載元年,於陶光園設宴。
武后乘坐鑾輿,羣臣使節列隊在後,兩旁宮中內侍、宮娥交錯排列,護衛卻是精心遴選的,都是高大威猛,千牛和藍纓近身隨侍,萬騎列隊警蹕,刀劍如林,森然威武。
過了乾元門,御道兩側的護衛,卻是換了畫風,不再是萬騎裝扮,而是身着藍色室韋部落服飾,顴骨高高聳起,骨架寬大,正是合布勒帶來的室韋勇士,他們編入拓跋司餘的萬騎之中,兩千餘人密密排出,直達瑤光殿。
權策沒有在朝臣隊列之中,而是在公卿貴族隊列中,跟在幾位公主身後,手上牽着權籮。
“啪”
他邁步進入乾元門,所到之處,兩側的室韋勇士都會挺腰撫胸,鏘然作肅立之狀,視線也注目到他身上,權策在松漠大殺四方,又與他們一同訓練了幾日,得到了他們的真摯認可。
漸漸地,與權策並排同行的朝官和貴族,品咂出了味道,或者上前或者退後,將權策區隔出來,前後一丈空空無人,享受室韋勇士的禮敬和榮耀。
“大兄”權籮卻不理榮耀能不能吃,她許是走累了,抱着權策的大腿撒嬌,權策蹲下身,抱起她一步一步緩緩而行,室韋勇士的禮敬卻並不因此而變動,眼神反倒更顯炙熱。
太平公主回身看了看,眉頭微蹙。
權策衝她笑了笑,很是坦然,心中也有數,這些室韋勇士,大概是他與北衙最後一絲牽扯了。
“宣郢國公、輪臺侯侍坐”
主賓分列,以御座分野,左邊是外藩重臣使節,右邊是大周的公卿貴族和朝臣,方當坐定,御座上便傳來內侍尖利的傳召聲。
衆人齊齊矚目,權竺自幼年起,常常得此眷顧,已經很習慣,躬身謝過恩典,舉步上前,風度翩翩,郢國公薛崇簡是太平公主幼子,年方七歲,還有些懵懂,權竺過去拉住他的手,薛崇簡才歡喜起來,露出個燦爛的笑臉。
小兄弟兩人踏上丹墀,跪坐在武后兩側。
“呵呵”武后朗聲一笑,將兩人擁在懷中,頗有些含飴弄孫的風範,“朕的輪臺侯,出外爲官,可有感觸?”
“君恩難報,親恩難酬”權竺帶着幾分孺慕看着武后,有感而發,回答得很是認真。
“哈哈哈,你是朕的外孫,又有個能幹的兄長,尚且如此,可知世事之艱辛不易,須好生上進,切莫怠惰”武后朗聲大笑,教導了幾句,又問了薛崇簡幾句開蒙的話,揮揮金袖,宣告開席。
隨着流水一般的美酒佳餚一同上來的,還有身着水墨丹青服飾的數百青年。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隨着沉鬱莊重的吟唱,青年們揮舞着寬袍大袖,舞姿俊雅飄逸。
外藩席間觥籌交錯,都給靺鞨大祚厲祝酒,這裡頭有一半是靺鞨的貴族子弟,包括他的兒子大祚榮,大祚厲來者不拒,眼中卻毫無喜色。
“殿下,請酒”雲曦公主娉娉婷婷來到義陽公主案前,屈膝福禮,舉杯齊眉。
“好,公主同飲”義陽公主露出個笑臉,見她似是瘦弱了些,將她拉到身邊坐下,問了些飲食起居的話。
另一邊,權策也去給未來老岳父敬酒,卻不是和風細雨,默啜和他兒子楊我支如同無底洞,用酒盞不過癮,用玉碗猛灌,權策微微猶疑,默啜已然瞪起了牛眼,“怎的?冠軍侯看不上草原漢子?”
“不敢”權策一股腦兒灌下,酒精度不高,倒是不虞喝醉,只是默啜的弄法,有點兒像是戰場上打不贏,酒場上找補回來的意思,這可不行,任你是誰,大周男兒,豈能輸給某一外藩?
於是乎,權策亢奮了起來,應付完默啜這一輪,不待他重整旗鼓,再度發起攻勢,便舉杯開闢了論欽陵、大祚厲和合布勒等人的新戰場,連一些小藩國,都得到了權郎君的垂青,酒到杯乾,豪氣干雲,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壯烈趴倒在酒桌上,鼾聲大作。
“郎君”
“大郎”
……
朦朧間,甜香撲鼻,幾個身影涌了過來,溫柔地呼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