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禁苑凝碧池前,安祿山頭戴冕旒身披黃袍坐在殿閣頂部。由於天氣炎熱,他索性把袞冕摘下來扔在案几一旁,又將套在黃袍中的中單提起,裸露出肥壯的肚腩。
他端起酒爵面朝羣臣,笑着高聲說道:“今朕已取洛陽長安,河北河南雖有朝廷餘黨負隅頑抗,但麾下將士用命,史卒幹已經逐漸平定河北,李廷望和令狐潮正攻河南雍丘,武令珣已在南陽破魯炅,等北方平定以後,朕就親率大軍南下一統天下!”
坐在下方左右的大臣將領們也都端起了酒盞,雙手託舉高聲說道:“恭賀聖武皇帝,願陛下千秋萬代,一統天下。”
“好,好,哈哈。”安祿山放聲大笑的同時,目光朝下方的衆多臣子望去,有些人是真心高興,譬如唯恐天下不亂的嚴莊、高尚二謀士;也有人強顏歡笑,比如昔日宰相陳希烈、原河南尹達奚珣等降臣;還有苦着臉根本笑不出來的,如被俘虜到長安的王維等文人名士。
安祿山放下酒爵冷酷地看了這些人一眼,跟誰在這兒擺臭臉子呢,若不是嚴莊讓我寬待你們這些讀書人,說這樣才能坐穩江山,早拿大鋸把你們給一個個鋸殺了。
他翹起鬍鬚笑着說道:“今日宴飲,應當有歌舞助興。幸好我們從長安請來了唐王曾經大力栽培的梨園衆樂舞。就讓立部舞女爲你們舞蹈,坐部樂師們爲你們彈奏。”
他等了有半盞茶,竟不見跳舞女子們上來,不禁拍着案几怒吼道:“人呢。還不趕緊押上來!”
安祿山一時說漏了嘴,但也顧不得這些了,因爲底下這些跳舞的舞伎們確實是用刀押到臺上來的。安祿山的親衛們將腰間橫刀抽出半截,站在臺子後面對她們恐嚇道:“跳!”
這些舞伎們開始姿態僵硬地跳了起來,她們揮舞着長袖,臉上卻滿是淚痕,看得人直心酸。許多舊臣和文人都不忍去看,生怕眼睛裡的淚水奪眶而出,又暗暗擔心這些美人因此惹惱了安祿山慘遭殺害。
還好安祿山最近視力出現一點問題,沒有看到這些女子臉上的淚痕,他搖頭晃腦期待着樂曲中的琵琶音響起,那才真正夠勁兒。
但在座的人裡面有安祿山的死黨心腹平冽,也是個精通音律喜歡歌舞的人才,他此刻拍案怒道:“今日是乃是聖武皇帝之生辰千秋,你們這些人卻在這裡哭哭啼啼,是在給誰號喪?”
安祿山一聽,對這些舞伎們招了招手:“都給我走到近前!還有樂師!都給我過來!”
他們低着頭走上臺階,距離安祿山只有一丈多遠。安祿山雙手撐着案几站起來,俯着身往前看,只見所有的舞伎臉上都有淚水,包括這些樂師都涕淚漣漣,其中還有一人抱着琵琶,雙目似仇敵死死盯着他,那表情似乎恨不得從他肚子上咬下一塊肉來。
安祿山耐心地諄諄勸說道:“下去,繼續跳舞,不要讓我再看見一滴眼淚,每個人的臉上都必須帶笑,但凡有流淚不笑的,我就叫人砍掉他的腦袋。”
琵琶樂師雷海青猛然撲上前,揮起琵琶朝安祿山的頭頂砸下,安卻胖得靈活,迅速朝旁邊躲閃,琵琶摔得粉碎,卻未能傷安祿山分毫。
兩個親兵上前來雙手按住了雷海青的臂膀,然而他卻挺立不跪,張口罵道:“祿山反賊!你背主棄恩,禍亂天下,終將下阿鼻地獄受萬年刀鋸斧劈之苦,等汝身死之日,天下百姓也將生啖汝肉!”
安祿山氣得渾身發抖,大怒道:“給我把他的嘴割下來!”
劊子手上前行刑,兩刀下去雷海青鮮血滿面,牙齒暴起,慘叫過後依然罵不絕口。
這時恰好有人前來稟報長安戰況:“報!長安來報!”
安祿山怒而開口道:“念!”
“啓稟陛下,西京留守張通儒來報,李嗣業率兵南下東進,扶風郡失守,大散關失守,多日前曾派安守忠與李歸仁親自率兵六萬前往征討,被李嗣業率河西軍主力擊退,損傷士卒兩萬餘。”
安祿山不禁又惱了,這是被擊退了嗎?分別是被擊敗了,六萬人出擊就有三分之一人沒有回來!
沒有了雙脣的雷海青在旁邊高聲痛罵道:“安賊,哈哈,你的謀叛之舉必將慘敗,屆時便是你被千刀萬剮之時!”
安祿山盛怒之餘,臉上猙獰地冷聲說道:“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下地獄受千刀萬剮嗎!今日倒讓你先嚐嘗被凌遲的滋味,來人給我把他綁在戲馬殿前,凌遲處死!還有,把這些樂官舞伎都給我押過去觀刑!以儆效尤!”
此時突然天空中響起一聲炸雷,本來還晴朗的天空,猛然間烏雲密佈,豆大的雨滴在凝碧池前噼裡啪啦下了起來。
安祿山被這氣象異變吃了一嚇,但沒有改變主意,依然怒聲喝道:“拉下去,行刑!”
……
洛陽以東汴州雍丘縣城的城頭上血跡斑斑,城樓破損不堪,低矮的城牆下方是堆積如山的屍體。真源縣令張巡身披鐵甲站在城頭上,身邊是跟隨他的部將南八、雷萬春。他們手執弓弩朝下連射,攀在攻城梯上的叛軍捂着血眼翻滾下來。
“南八,帶人守住城左側馬臉!”
“喏。”
南霽雲親自絞動轆轤,將一根帶刺的檑木用繩索提上來,等到又一串敵人攀着攻城梯揮舞刀槍衝上,猛地鬆開轆轤使得檑木從城牆上往下翻滾,攀上梯子的叛軍又紛紛翻滾下去。
叛將令狐潮氣急敗壞地下令道:“給我上!能得張巡頭顱者,賞百金!”
“殺!”賊兵們舉着橫刀朝着城頭上衝鋒。
突然間滾滾的烏雲從西邊涌過來,低矮如黑雲壓頂,時而有雷電在其中如螣蛇遊動閃爍,轉眼間雨水瓢潑而至,將城上城下的所有士兵都澆了個溼透。
令狐潮催着馬來到叛將李懷仙跟前,仰着下巴叉手說道:“李軍使,不知爲何突然下了大雨,軍士衣甲溼重難以攀登,要不暫時收兵明日再戰?”
李懷仙很乾脆利索地回答道:“收兵!”
張巡等三人依然屹立在城頭上,雨水從他們的兜鍪上流淌下來,在臉龐上流淌宛若淚水橫流。雷萬春呆呆地望着西邊的洛陽方向,自言自問道:”洛陽那邊發生什麼事了。”
……
這一年的二月,洛陽城街道上被叛軍拉來了四輛囚車,車中戴枷人蓬頭垢面,滿身傷痕都結成了硬痂,看上去狀況極爲悽慘。百姓們望着關在囚車中的人,不禁站在坊牆門口偷偷拭淚,一個膽大的乞丐追着將胡餅舉給囚車中的幼子,被押送的劊子手揮動鞭子抽倒在地。
兵卒們一人一腳從胡餅踩踏過去,沿着定鼎門大道往天津橋方向走去。
安祿山身披黃袍就端坐在黃道橋的橋頭宮城端門前,身下的胡牀承受不住他體重的壓力吱呀作響,宦官李豬兒親自撐着華蓋,兩名宮娥用雉尾障扇擋在他的身後。
四輛囚車過橋之後停下,依次排列開來。劊子手們將裝載着顏杲卿的囚車打開,將他從車上拽了下來。
顏杲卿先是挺身站立,劊子手從背後用大棒將他打倒在地。安祿山直起腰來,低頭睨着滿身傷痕的顏杲卿冷笑道:“我的顏判官,咱們又見面了。”
顏杲卿將臉扭到一側,臉上只有堅忍和不屈。
“顏盺,當初我念你素有才學,把你從范陽戶曹任上奏請爲節度判官,又讓你繼任光祿、太常二丞,還用你代理常山太守,我什麼事有負你,卻讓你來背叛我?”
顏杲卿面帶輕蔑地回答道:“我顏家五世祖顏師古乃是武德貞觀年間大臣,吾祖父是華州刺史,吾父是濠州刺史,世代受唐皇恩,永遠信守忠義,即使得你奏請署官,難道還應跟着你反叛麼?況且你本是營州一個牧羊的粟特奴隸,因竊取皇帝的恩寵,纔有今天,天子又有什麼事有負於你而你竟反叛朝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