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呵呵笑了一聲,將手中的銅盞舉起:“不說別的,感情都在酒裡了,走一個。”
“李將軍的話雖然俗了,但是聽着痛快,我們也來一個!”
他眼見時機已到,放下酒杯,伸出筷箸夾了一片羊肉放入口中咀嚼,一邊說道:“我吶,其實捨不得兄弟們,都想把你們收攏到身邊去,跟着我到龜茲去。但我沒這個能力把第八團帶過去吶。”
“這有何難。”元濤滿臉通紅雙手撐着膝蓋說道:“我們第八團,你相中誰了,帶過去!元濤若是皺半下眉頭,我就不是你兄弟!”
“其實,燕小四不錯。”
“讓他跟你去!”
“杜歸也還行。”
“就鬧事被你打斷骨頭那個?不打不相識,帶走他!”
“張平弩箭射得不錯。”
“帶走!”
“竇四井膂力驚人,適合用陌刀,可惜咱第八團沒有這等好兵器,若能入龜茲鎮戰鋒隊。
”把他也帶走!“
”……“
李嗣業一連說了五六個人名,元濤一一應允,旁邊的人或默默飲酒,或裝作酒醉,他們多數是怛羅斯城內應的五十人之中。程吉昌坐在另外一張案几前,聽提到的人裡面沒有自己,心中不免發酸。他雖說是不願意與李嗣業去龜茲的,但李嗣業故意不提他,這是不是看不起他?
“程吉昌……”
陳吉昌端着酒杯的手停頓,豎起耳朵傾聽。
“程旅率是個帶兵的好手,但第八團的骨幹不能被我抽光了,他若走了你獨木難支,還是給你留下吧。”
程吉昌嘴角帶笑,仰頭將酒水灌進了肚子裡,放下杯子朝李嗣業叉手:”屬下本想跟着將軍去搏個前程,只是某對第八團也頗有感情,實在左右爲難,還好李將軍爲我做了決斷,吉昌敬將軍一杯。“
“說的好,”李嗣業將酒斟滿,雙手捧起酒杯:“我走之後,希望程旅率能盡心輔佐元濤校尉,你們二人合力將第八團帶好。”
“帶走,帶走,只要你看中的都帶走。”元濤已經醉醺醺地趴在了桌子上。
李嗣業喝完手中最後一盞酒,將空杯舉過頭頂朝下,未有一滴酒水落地,他把酒盞朝下扣在桌子上,朝在座的兄弟們拱手:“諸位都是第八團的伍長、火長、隊正、還有程旅率,今日有人要跟我前去龜茲,有人還會留在這裡,無論他日我屁股坐在哪裡,我都不會忘記此刻,不會忘記第八團的弟兄們。”
他嘆了一口氣從酒席上站起,環視一週道:”走吧,天下沒有不散的宴,趁着愁腸酒醉,至少不會太難受,和身邊的兄弟們道道別,我在外面等你們。“
李嗣業說完這話,轉身噠噠噠地下樓去了,田珍和藤牧回頭看了凌亂的酒席一眼,也搖搖頭跟着他離去。
燕小四拔腿欲追,他身邊的一名隊正發酒瘋似地抱住了他的腿:”小四,你就不能不走麼!你忘了咱兄弟在一起喝酒了?你忘了你替我在城頭上擋那一刀了嗎!啊,嗚嗚!“
”對不住,劉三兒,李將軍與我有救命之恩,你撒開,撒開。“
燕小四擡起袖子抹了一把雙眼,眼眶中紅通通火辣辣的,他又強掙了一下,掙脫了對方雙臂,快步跑下了樓梯。
劉三兒竟然趴在案几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其餘人雖不似他如此失態,終究是相互不捨,或拱手或擁抱,也有人趁着酒醉連灌了幾口,說着兄弟情義的醉話,最終要走的人還是離開了酒席,剩下十幾人留在原地長吁短嘆。
李嗣業在樓下與酒肆東家把帳結清,又從懷裡掏出一顆銀錠,放在了酒壚上說道:”東家,把第八團兄弟們往日在你們酒肆賒欠的帳平了,算一下,這錠銀子夠不夠,不夠我再給。“
東家不敢怠慢,親自拿着算籌將賬本翻開清算。
片刻之後,店家怯怯地叉着手說道:”李將軍,貴團弟兄們在我們酒肆共賒欠酒錢十三萬六千錢,你這銀錠我過秤了,總共是六兩十二錢,按照咱安西的折換比例,還差個十二萬四千錢。“
“這麼多!拿酒當水喝嗎?”李嗣業霎時酒醒了一半。
“不敢瞞騙李將軍,這是賬本,請您親自過目。”
他接過賬本翻看了一下,黑麻麻的字全是人名,心中暗道糟糕,此次出門竟然忘記把錢帶夠?
他堂堂中郎將說出去的話,等於潑出去的水,錢沒帶夠不等於打自己臉麼?
他掏了掏衣襟內袋,又尋摸出兩枚薩珊金幣,給東家遞過去:“看看,加上這兩個夠嗎?”
金幣上秤叮噹作響,噼裡啪啦算籌撥動。
“兩枚金幣合二兩六錢,也只能抵兩萬三千錢,還差個十萬一千錢。”
店家恭順地站在一邊,悄悄壓低聲音說道:“李將軍,我看不如這樣,我先把第八團兄弟們的帳給平了,還欠多少錢請將軍留個信物,您的信義我們撥換城裡的商家都是清楚的,等將軍日後籌了錢再來給我,如何?”
“不,”李嗣業擡頭想了想,轉而問店家:“你要胡椒嗎?”
店家身體一個哆嗦,滿眼都是壓抑不住的驚喜,問:“將軍有胡椒?有多少?”
李嗣業很驚訝,幾斤胡椒就把你激動成這樣?
“你這是?”
店家連忙向他解釋:“將軍有所不知,吐蕃贊普將姐姐嫁給了小勃律王,使得小勃律以西二十小國均叛唐降吐蕃。天竺商路被阻斷,天竺特產龍腦香,胡椒等香料均被轉運至大小博律及吐蕃境內,只有少量香料能偷運過來,致使安西胡椒價格飛漲,如今已經漲到了四十萬錢一斗!即便如此也還是有價無市。”
李嗣業舔了舔嘴皮道:“怪不得剛纔的羊肉滿嘴腥臊,敢情你一粒胡椒都沒擱呀。得,給我拿個袋子來。”
店家連忙將店中的絹布袋子取來,手中提着木升跟着李嗣業來到酒肆門口的栓馬樁前。他伸手去解開黑胖背上的麻袋口子,一粒粒的胡椒如細線瀑布一般流進袋子中。
店家滿眼放光,李將軍身邊就帶着一個大金庫吶!
李嗣業迅速紮緊口袋,對店家說道:“量量看,夠不夠。”
店家用木升細細稱量,流瀉出的胡椒有五升三合,價值二十一萬兩千錢。店家戀戀不捨要把胡椒給倒回去,卻被李嗣業伸手攔住道:“你們酒肆不是缺胡椒麼?就當是我賣你,把金銀付給我。”
“好的,好的!”店家朝李嗣業叉手行禮道:“將軍真仁義吶,某在撥換城開酒肆一輩子,也從未遇將軍這般寬待士卒者,寬待我商賈者、將軍請受某一禮。”
這店家說罷便撩起下襬跪地頓首,以頭觸地後端正坐起,李嗣業連忙上前將他攙扶。
……
告別結束後的衆人已經零落地走下來,他們腳步紊亂地來到酒肆東家面前,抱拳說話:“店家,我們今後便外調到別處去了,請把我幾人往日的賒欠的帳給平一下。”
店家恭敬地施禮道:“列位軍爺,沒帳了。第八團往日的所有賒賬,李將軍已經一概結清。”
兵卒轉身去看,李嗣業的身影已經在酒肆門外,手中牽着黑胖的馬繮。他們連忙出去,並排站在李嗣業身後躬身叉手:“李將軍恩義,我等沒齒難忘。”
“區區錢財,算什麼恩義,帶好甲冑行李,我們出發。”
“喏!”
李嗣業一行三十多人各自牽了馬匹,馬背上馱着行李沿着街道前行,城頭上已經霞光初現,土城樓棕黃的色澤逐漸染做紅暈。
酒肆樓上元濤等人端着燈盞打開了窗扇,他們探出頭去遙望穿過城門的隊伍。元濤心中起伏難平,有頗多感慨。
按照慣例軍官升遷之後,都要在原部隊帶走一些親信,這本無可厚非,即任者雖有怨言,卻也不敢明面異議。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沒有想到李嗣業用的是這種懷柔的方法,爲了照顧他這個校尉的面子,照顧第八團兄弟的感情,也算是仁至義盡無可挑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