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以來,段秀實幾乎是一日一書,將自己在現場爲中受降城軍民答疑解惑時想出來的增補條陳,用快馬急送靈州都督府杜士儀面前。
自從得知段秀實竟然在登籍人戶出現騷動後,想出了那樣一個辦法遊說上下軍民,杜士儀雖讚賞於他的急智,可也惱怒於他的大膽。但平心而論,倘若不是他多次對段秀實薰陶學校和教化的重要性,甚至舉出過陳寶兒管理雲州培英堂的例子,段秀實也不會在那種時候想出那樣先斬後奏的主意來。所以,他已經決定,倘若段秀實歸來之後,功過自要分別獎懲,可他將就此順勢在整個朔方推行這樣的義學制度。
和嵩山盧氏草堂以及雲州培英堂的模式不同,這一次,他打算利用後世英國主日學校的那種模式,每個適齡的孩子每旬上兩天課。如此貧苦之家不至於少了勞力,學校的老師也不至於缺口太大。至於教授百工及農藝的學校,則是採取和傳統學徒制結合的雙軌制。
而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還有另外一樣東西需要進入議事日程。
這天黃昏,當他回到妻子的正寢門前時,就只聽裡頭王容正在教導杜幼麟背詩。他這個幼子如今是四周歲有餘,但若按照約定俗成的算法,過了年就已經六歲,也到了該啓蒙的時節。和杜廣元不同,杜幼麟的性子更加安靜一些,當初甫一認字不多時便已數百個,如今何止能夠背誦七言絕句,甚至已經開始背班超的兩都賦。此時此刻,聽到那清亮的童聲正背誦到“國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業”,眼看一首西都賦竟是快背完了,他不禁站在門口暫未出聲。
等聽到最後那一句“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舉也”,他這才欣然打起簾子進門:“竟是如此流利,你阿兄當初不能及也!”
“阿爺。”杜幼麟連忙站起身來,上前規規矩矩行了禮,和杜廣元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可是,聽到父親讚揚自己勝過阿兄,小傢伙卻還立刻搖了搖頭說,“阿兄天賦比我好,只是坐不住,阿爺不要怪他。”
杜士儀不禁莞爾,摸了摸杜幼麟的腦袋,見秋娘連忙上來拉着人出去了,他方纔來到了王容面前:“我早起照鏡子時,發現自己已經不止一根白髮,一晃連這孩子都已經快要六歲了,真是時光匆匆。”
“你就是操心的事情多,所以白頭髮長得快!”遙想自己當初和杜士儀初次於上元燈節相見,據此已經快要二十年了,王容也同樣頗有感傷,口中卻不肯繼續這個話題,“算算日子,再過幾日我就得帶着廣元啓程回長安,幼麟的課業就得你親自過問督促了。孩子還小,習慣得從小養成……”
聽到王容說起回京看杜仙蕙的事情,隨即又絮絮叨叨囑咐幼子的課業,杜士儀先是覺得一陣好笑,當年叱吒風雲掌管金錢無數的女子,如今彷彿泯滅在了相夫教子之中,可漸漸地,他就感覺到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暖。能夠讓一個不平凡的女人洗手作羹湯,相夫育兒忙,何嘗不是男人最大的幸福?所以,他直到王容把話說完,這才笑出了聲來。
“是,夫人,你就儘管放心地去看蕙娘吧,我不會讓你回來時看到一個荒怠貪玩的幼麟。不過,她們很有可能不在玉真觀,而是避到王屋山陽臺觀去了,你也許得多跑一個地方。另外就是,你這次回長安,順便幫我再做一件事。”
王容本有些微嗔,聽到末了一句時方纔丟開了,卻是認真地問道:“什麼事?”
“秀實在中受降城掀起的那一場風波,你應該知道了。識文斷字的師長雖然困難,但隨着少伯和仲高的詩集在關內道傳播開來,已經漸漸有士人慕名而來。但光是有人還不行,既然要識文斷字,那就需要筆墨紙硯,而更重要的是,需要書。之前我在雲州代州,先後印雲州集,代州集,那時候用的是雕版,佛寺如今多用此來印佛經,但現在,我不在乎印書的質量,而要降低成本,增加數量,所以要換一種方法。”
他拉着妻子到一旁的書案旁,展開了手中的一卷圖紙,略一解說後,就只見王容眼睛一亮,隨即欣然點頭,他便知道,妻子已經明白了此中利害。
“泥活字成本低廉,不用僱人不斷手抄雕版,刻好一套後便能管用很久,至於合適的膠泥,我早年曾經對赤畢提過,雖說這些年他常常身負要務,但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說不定已經有進展。即便暫時沒有合適的膠泥,用木活字也不是不能暫且湊合。”說到這裡,杜士儀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活字印書,比雕版印書成本低廉,但同樣需要識字的排字工人,但如果朔方之地能夠在教化百姓上下足功夫,日後這一點就不用擔心了。”
想到杜士儀早年便曾有過這樣的思量,卻隱忍多年,直至如今方纔拿出來,王容不禁心生敬服。於是,當杜士儀再三告誡,活字之事一定要找看似最不相關的人,將這一條線獨立出去,她立刻毫不打折扣地答應了。
“另外,你給我帶一部書到長安去,把我親筆寫的這一部書找個書法一流的人抄個幾十份,從政事堂那兩位相國,到賀禮部、徐學士以及諸位飽學文士,都不妨送上一份。總而言之,告訴長安上下,這是我爲朔方義學預備蒙童教案。”
既然段秀實起了個頭,那他就順水推舟,把三字經這種最適合蒙童的啓蒙教材改編一下給推出去。若能讓朔方上下多出幾百上千個識文斷字的童子,十年之後就會收穫一批俊傑!更重要的是,這也許可以成爲遙遠的漠北,羅盈和嶽五娘拿來教導胡漢幼童的教材。洗腦……不,應該說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儘管杜廣元還對自己靠拳頭招攬回來的胡兒念念不忘,可他也同樣想念許久不見的妹妹,只能帶着兩難的情緒跟着王容踏上了回長安過年的旅程。如今天寒,日行八十里,路上至少得走上大半個月。
而杜士儀送走了王容和杜廣元母子之後,來自中受降城,閻寬和來聖嚴聯合署名的奏報終於送了回來。之前胡亂的主犯和從犯已經一網打盡,在訊問之後供述出,卻是受突厥登利可汗指使,潛入中受降城爲細作,因見登籍,唯恐暴露,故而挑唆胡人蕃軍作亂。
儘管上頭寫得清清楚楚,每一個被抓的細作供述了什麼,全都單獨羅列了出來,以作比對,可杜士儀看着看着,仍然覺得不無蹊蹺。等翻到最末尾的夾片,他看了心中一動,擡頭瞥了一眼親自馳馬送回來這份奏報的阿茲勒,突然開口問道:“我讓你此行隨侍來判官,你都做了些什麼?”
阿茲勒在中受降城便幾乎是日夜觀摩審問犯人,這一路緊趕慢趕,早已經疲憊不堪。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力爭脊背挺得筆直。此刻杜士儀一問,他便大聲說道:“來判官發令,閻將軍抓人,我正在場,而後則跟着閻將軍部屬捕拿主從犯人,審問的時候我也都在場。”
“哦?”對於來聖嚴如此能夠體察自己的心意,杜士儀早已不意外了,“來判官這奏報,你可知道寫了些什麼?”
“應該是說,那些主從人犯都是突厥細作,是登利可汗支使他們如此做的?”阿茲勒畢竟親歷了七八個犯人的審訊過程,即便不認字的他即便看了也不知道來聖嚴究竟寫了什麼,但他還是能夠猜出來。見杜士儀果然微微頷首,他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最終開口說道,“大帥,來判官乃是節度判官,閻將軍是中受降城主將,我原本不該質疑他們,但我旁觀了所有犯人的審問過程,實在覺得有些不對勁。”
杜士儀本來並沒有抱太大希望,但阿茲勒的回答引起了他的興趣:“哦?你說。”
“不瞞大帥說,我原本並不是孤兒,我的阿父曾經是突厥牙帳的侍衛,阿孃是一位小王妃的侍女。因爲梅祿啜毒殺毗伽可汗的緣故,我的阿爺受到牽連被處死,阿孃帶着我四處逃亡,最終病死在了路上。我小時候,曾經見過還是王子的登利可汗,不能說了解,卻也知道他幾分。”
看到杜士儀神色紋絲不動,阿茲勒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否能夠打動杜士儀,可已經開頭就不能停下,他只能鼓起勇氣說:“登利可汗這個人,自大狂妄,從小就對一母同胞的兄長並不尊敬,所以伊然可汗被殺的時候,曾經有傳言說是他派人下的手。他這樣的人,如果真的對朔方有圖謀,應該不會用這樣細膩的陰謀,他自己不是這樣的性格,他的母親是暾欲谷國師的女兒,但卻沒有繼承國師的多少智慧,而他身邊也應該沒有這樣的人。”
“然後呢?”
杜士儀仍然只是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阿茲勒頓時就更不確定了。於是,他的聲音不由自主放得更低了:“那些犯人受審的時候我都在場,在嚴刑拷打之下,好幾個人都是輕而易舉地供述了出來,但對於怎麼知道所領的是可汗王命,卻都說是那個主犯告訴他們的。可那個主犯熬刑數輪後,卻突然咬掉了舌頭。雖說救回來了,因爲不通漢語,卻再也問不出別的。而且,我聽說此人當初在被抓的時候,曾經差點自盡。如今的突厥牙帳,怎會把這樣剛硬的人派到中受降城來,主持這種根本不確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