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茲勒奉命隨侍來聖嚴,本以爲所帶牙兵不少,這位在朔方僅次於杜士儀和李佺的節度判官必定會帶着大隊人馬呼嘯而入中受降城,以居高臨下的態度鎮壓那場胡亂。可是,纔在半道上,看似高不可攀的來聖嚴就出乎了他的意料。除了他之外,來聖嚴點了竇鍾和姚曄爲從,再帶了幾個從者和牙兵,竟是把大隊人馬留後,這一股人先行日夜兼程趕往中受降城。
進城之際,阿茲勒知道中受降城盤查嚴謹,可看到來聖嚴拿出另一份過所,輕而易舉地就帶着他們過關入城,他不禁瞠目結舌。不止是他,姚曄和竇鍾也全都爲之側目,姚曄更是忍不住問道:“都說中受降城固若金湯,難道就是這樣敷衍塞責?”
“又不是每個人都認得我。再者,這過所本就是真的。”來聖嚴親自牽着馬走在最前面,聽到身後一時沒了聲音,他回頭看了一眼驚訝的衆人,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行前就已經預備先走一步,故而你們的過所也都早就準備好了。”
來聖嚴幾乎是領命之後即刻上路,卻還有時間預備這個,衆人不禁都暗歎他的心細如髮。一行不到十人沿着入城大道走了一會兒,在中受降城居住多年的阿茲勒便敏銳地感覺到,這裡根本看不出曾經發生過騷亂,因爲過往人們的臉上沒有驚惶和不安,有的只有某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他甚至能夠看到不少人風風火火地拉着孩子在路上跑着,時不時還有人興奮的嚷嚷。
“看樣子,我們此來興許無甚必要,閻寬閻將軍果是沉穩老將,已然控制了局勢。”
口中如此說,來聖嚴心裡卻不禁思量了起來。而阿茲勒謹記着杜士儀對自己的承諾,悄悄到旁邊拉了個路人詢問了兩句,等聽完對方透露的消息,他不禁愣在了那兒。倘若那是真的,當初即便他不跟着杜廣元去靈州,而是留在這裡,興許也能夠遇到一個人生中極其重要的機會。可是,那是真的嗎?之前杜士儀派遣他跟着來聖嚴回中受降城時,爲何一字一句都不曾提起過?
來聖嚴一直都沒有忽視過杜士儀讓自己帶上的胡兒阿茲勒,見他悄然去找路人打探,等人回來的時候,他便笑問道:“問到了什麼?”
阿茲勒剛剛建功心切,沒有請示也沒有得到吩咐就自去了,沒想到來聖嚴竟然一直都注意着自己,不禁有些尷尬。他將打探到的佈告之事一說,就只見來聖嚴面露驚訝,而姚曄竇鍾以及一應從者牙兵亦是滿臉茫然。於是,他不禁小心翼翼地探問道:“敢問,所謂建文武百工諸學的事情,是真的?”
至少杜士儀從來沒對他提過!這段秀實好大的膽子!
來聖嚴心中閃過這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地說道:“既然已經昭告中受降城上下軍民百姓,自然是真的。阿茲勒,你帶路,我們到佈告的地方去看看。”
從貼出佈告,設專人答疑解惑,這已經是第六天了。可是,通衢大道的各大布告張貼處,就不曾斷過帶着兒孫前來諮詢的人。在中受降城中軍民百姓看來,一貫高高在上的官府中人,如今卻能夠坐在那兒耐心地回答問題,雖然每人只限一問,卻足以讓人心滿意足了。而那位主持此事的段郎君,奔走於各處,每一現身就會引來衆多人一擁而上。
這一次,來聖嚴等人便是一眼就看到了應接不暇的段秀實。
“這位老丈,你從軍多年,如今兒子又在軍中,你的孫兒不但符合要求,而且還可以優先錄取……”
“不不不,沒有貧富高下之分分班。只會根據從前認字與否,從啓蒙班一直到初級高級,這位娘子要擔心的,是能否讓孩子每旬都有相應的時間去就讀。”
“漢民胡戶並無分別,既然登籍,就都是大唐子民,怎會區別對待?”
段秀實這些天來連軸轉,白天應付軍民百姓,晚上還要爲自己的主意完善所有的細目規定,不斷補充寫成條陳命人送信給杜士儀,不但人消瘦了一圈,喉嚨也早就有些嘶啞了,但他還是不厭其煩地細心講解。當一旁有人遞上來一杯水的時候,他感激地笑了笑,接過來舉到嘴邊正要喝下,他突然聽到不知哪兒嚷嚷了一聲。
“段郎君就不怕水裡有毒?”
段秀實一愣擡頭,見說話的那人已經不知所蹤,而一旁那遞水給自己的少年顯然聽到了那句話,臉上露出了極其憤怒的表情,他便笑了起來:“中受降城中,有的是心腸純良的父老,有的是血氣方剛的將卒,沒有那麼多心懷叵測之徒!這位小弟,謝謝你!”
見段秀實毫不猶豫就咕嘟咕嘟把那杯水全都喝完了,隨即方纔還了那個粗瓷杯子,排隊諮詢的人羣中不禁有人叫了一聲好。這一聲叫好起頭,一時此起彼伏全都是叫好聲。而面對這樣的認同和誇讚,段秀實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纔對四面八方拱了拱手道:“諸位鄉親父老,我本是受命而來,做的事情也都是自己分內之事,當不起大家的稱讚。我到中受降城才一個多月,可杜大帥上任朔方,卻已經眼看就快要三年了!”
他微微一頓,即便喉嚨仍然有些乾澀,但他還是奮力提高了聲音:“杜大帥到任朔方之後,赦還了宥州胡戶,防止了胡戶****,又以康將軍爲朔方節度右廂兵馬使,坐鎮宥州撫胡,即便當初煽風點火以及騷亂的胡人,也只是本人流嶺南惡處,不罪及家眷親人。所以,那些說什麼登籍人戶,是爲了防範蕃軍胡人,無非是自己憑空想出來的胡言亂語!朔方三受降城的屯田,是爲了防禦突厥南侵,爲了保家衛國,所以此次登籍,杜大帥已奏明陛下,不增租調。”
這倒不是段秀實自作主張,而是他行前杜士儀特意交待過的。之前他一直隱忍不言,卻在連日以來中受降城民心漸定的時候說出來,自然而然就有了相當的信服力。一時間,原本在排隊諮詢的人漸漸聚攏了來,很快竟是裡三層外三層。
而在人羣最外端,看熱鬧的來聖嚴讚賞地看了一眼阿茲勒,頷首笑道:“你那句質疑水中有毒的話時機不錯。好了,段郎君得大帥教導多年,如今又拋出了這樣一個殺手鐗,不用擔心他了,我們走。”
安北都護府中,當心腹從者進來報說,來聖嚴一行已經輕車簡從到了朔方,閻寬不禁暗歎了一聲來得好快。當年信安王李禕還是朔方節度使時,他便鎮守中受降城,和來聖嚴打過不止一次交道,對這位節度判官知之甚深,此刻卻沒有親自迎出去。
若要擺排場,來聖嚴何必這樣隱匿行蹤?
一文一武兩人的見面並沒有多少寒暄,落座之後,來聖嚴簡要介紹了竇鍾和姚曄,卻略過阿茲勒不提,隨即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剛剛入城,遠遠看到段郎君行事,着實抓住了人心向背。所以,我如今並不擔心中受降城中再有騷亂,然則此前之事不可不嚴查。聽說閻將軍已經把騷亂的胡人各自加以責罰,都放走了?不知道可曾順藤摸瓜,抓到線索?”
“來判官還是和從前一樣,雖初來乍到,卻明察秋毫。”閻寬笑了笑後,便露出了森然殺氣,“那些宵小之輩百般遮掩,可怎瞞得過我的利眼?若非我打算撒大網捕大魚,眼下這些人一個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不過,眼見如今城中軍民不少都被段郎君的宣言打動,他們漸漸又有蠢蠢欲動。是要連根拔起,還是先行收網,來判官發句話吧。”
“那就收網。”來聖嚴想也不想地迸出了四個字,見閻寬露出了了然的笑容,他見侍立身側的姚曄和竇鍾全都不明所以,他便不吝解說道,“倘若段郎君的登籍能夠順利進行,那麼,縱使有漏網之魚,很快也會露出馬腳來!”
“好,那就依來判官!”閻寬倏然起身,正要傳令下去時,卻只見來聖嚴也站了起來。
“若捕拿到一應人犯審訊的時候,請閻將軍帶上我這個從者。”來聖嚴指了指阿茲勒,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杜大帥特意讓我帶上的人。”
即便閻寬有些不明所以,但只是如此一個小小的要求,他自然不會拒絕。等到喚了一個親兵進來,他先是下了令,繼而就把阿茲勒交給了對方。
從這一天黃昏時開始,連日以來再未出動過的安北都護府長史閻寬親兵,突然再次縱馬馳騁於中受降城街頭。然而,這次突然行動來得快,收得更快,甚至人們還未來得及做出多少反應,大街上那一隊隊兵馬便倏然收回,再無痕跡。
一夜宵禁之後,在此前段秀實命人貼滿全城的佈告旁邊,又貼出了安北都護府的佈告,卻是昭告全城上下軍民百姓,道是已經抓住了之前散佈謠言的首犯從犯數人,將由朔方節度判官來聖嚴親自審問。
直到這一刻,中受降城上下軍民方纔吃了一驚——那樣一位大人物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駕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