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建立安北牙帳城的初衷,是在漠北建立一個永久的據點,易守難攻的堡壘,同時方便軍民定居,儘可能減除惡劣天氣造成的影響。
然而,就和大唐腹地中的各州縣城固然居民衆多,可更多的人還是散居在鄉村一樣,安北牙帳城就算容納力極強,城中還有空地,但也不可能真的把所有人都收入城中居住。一座大城,多大的半徑內能夠容納多少人遊牧,杜士儀也許未必能夠計算得那麼精確,可他卻自有辦法。當年宇文融括田括戶的時候,除卻重用提拔了很多判官,還用了相當多的胥吏。這些人都是精通算學,可隨着宇文融倒臺,大多數人都被擱置,杜士儀早年間悄悄對宇文融那張名單上的低品官員做過一定安置,又通過在吏部的苗晉卿韋陟等人進行了一系列操作,連這些別人不重視的胥吏,他也通過吏學和流外銓做了很多手腳。
如今,他的手底下有整整五六十個這樣的胥吏,組成了一系列班子,從財賦、後勤、牧場輪換、牧草管理、城區規劃……林林總總各種方面,對整個安北牙帳城進行統籌分配和安排。即便不進安北牙帳城,而只是在距離城池幾十裡甚至數百里外遊牧的中小部族,他也劃出了相應的牧場水源,等閒不允許越界。而因爲回紇一度遭受大敗,潰散的軍卒有不少淪落爲馬賊,不少三五百人的小部落不堪其擾,搬到安北牙帳城左近居住的部落越來越多。
這些小部族對於安北牙帳城中規矩嚴明,打散居住的準軍事化管理很不習慣,可又想避開戰亂,因此也不求入城獲得能夠遮風避雨的房屋,而是繼續在周遭遊牧,住在活動的營帳之中。這樣的小部族大約有十幾個,人數達到了五六千。也正因爲如此,不但安北大都護府正在編練的新軍不時和他們有所衝突,就連定居城中的牧民也對常常會發現他們越界放牧頗有微詞。可因爲城裡人難以抓住他們的把柄,衝突大多隻限於口角。
只不過,當僕固懷恩和李光弼按照杜士儀的吩咐,從城中分散居住的牧民中挑選精壯各自再編練新軍千人,這種衝突立刻就放大了。原本就算出城,也必須在固定的時間,在規定的區域內活動的牧民們,如今進入軍伍,便得隨着主將的操練或在城中演練軍陣,或拉出城外演練弓馬以及巡視,常常不分日夜,這種情況下,撞見越界放牧的情況比比皆是。
如果遇上李光弼巡視的時候,他往往一定會約束軍中將卒不得因此而私自衝突,然後會嚴厲呵斥,令隨軍令史記錄在冊,等到回去之後再告知安北大都護府的相應官員進行懲治。可如果遇上的是僕固懷恩,那情況就不同了。僕固懷恩對自己的部屬極其護短,哪怕是剛剛編到他手底下的新兵亦是如此。因此,隨同杜士儀出城巡視時,面對微服簡從的主帥,李光弼並沒有任何添油加醋,只是把自己某次看到的情形實話實說。
“大帥,我並不是背後指摘僕固將軍,實在是因爲他太過縱容部屬了。據我所知,有一次他率軍出巡,撞見越界放牧的牧民總共是六人,所牧牛羊,大約有三百餘頭。僕固將軍麾下的幾個兵卒大約曾經和這些牧民因爲放牧有過爭執,當下就打了起來,可僕固將軍問明事情原委後,非但不主持調解,反而縱容麾下將卒把這六個牧人狠狠鞭笞了一頓,又奪了他們的牛羊,說是對他們越界放牧的懲罰”
說到這裡,李光弼提起馬鞭指了指遠處那牛羊成羣的景象,誠懇地說道:“大帥,我知道僕固將軍功高資深,可如果一味偏袒自己的部將,治軍不講法度,長此以往,只會縱容出驕兵悍將來,懇請大帥明察”
杜士儀沉默片刻,這纔開口問道:“懷恩扣下的那三百多頭牛羊,如今在何處?”
李光弼知道杜士儀這一問並不是衝着自己來的,況且這些他實在是不太好說。而這時候,跟隨杜士儀身側的阿茲勒便小聲解釋道:“僕固將軍送了一百隻羊送到安北大都護府的廚房,讓從上至下的官吏甚至雜役全都分了五斤肉。聽說剩下的羊,他分給了麾下那些新兵。至於那些牛,則是全都送到城中菜園,去做耕牛了。”
對於僕固懷恩的這種措置,杜士儀並沒有太多的意外,反而是大笑了起來。和從小在長安長大,說是契丹人,其實骨子裡是土生土長唐人的李光弼不同,僕固懷恩長在夏州僕固部,耳濡目染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那一套,這種習氣卻是難改。教訓丨了不守規矩的人,然後又奪走了別人的牛羊,補償了自己部屬的損失後,又把剩餘的戰利品分給其他人利益均沾,順便還給城中那些官營菜地添了耕牛,可以說是面面俱到。
唯獨僕固懷恩自己沒撈到好處
他這一笑,李光弼和阿茲勒卻不安了起來。尤其是阿茲勒最明白杜士儀的脾氣,當下訥訥說道:“大帥恕罪,我只是覺得事情不大,所以沒有稟報。”
“僕固將軍此舉雖有利於自己軍中士氣,又惠及安北大都護府的官吏,以及城中菜園,可這總不是大將該有的做法。”儘管覺得杜士儀此刻這樣的態度,應該未必會追究僕固懷恩的做法了,可李光弼還是想無論如何說服杜士儀出面管管。然而,還不等他再次開口,杜士儀便擺了擺手。
“好了,光弼你也不用再說,我心裡有數”
今日隨行的都是安北牙帳城中,李光弼所屬的精銳騎兵,其中並沒有一個新兵,所騎乘的又都是一等一的駿馬,因此在小半日風馳電掣之後,一行二百餘人便來到了距離安北牙帳城約摸一百多裡外的地方。按照隨行的一個胥吏所說,這裡應該是如今正處於輪換休整期的牧場,不能放牧,可目光所及之處,杜士儀赫然能夠看到不少牛羊正在悠閒自得地吃草,不遠處還能夠看到三三兩兩的牧民正騎在馬上放牧。
當發現他們這數百兵馬時,幾個牧民立刻慌了神。隨着尖利的口哨聲和叫嚷聲,有的人負責趕起牛羊,也有的人調轉馬頭就想往回跑,可隨着李光弼讓人射出了一支響箭,隨着那呼嘯的聲音驟然響起,那邊廂有人嚷嚷了一聲是李將軍,緊跟着,騷動的牧民們就漸漸安靜了下來,還有人揮舞馬鞭趕着剛剛因爲受驚而四下逃竄的牛羊。
剛剛慌得如同無頭蒼蠅,此刻鎮定了下來之後,那些牧民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便策馬過來,到了近前處跳下馬背行禮,這才戰戰兢兢地說道:“李將軍,我們只是在放牧之際,一不小心越界了……”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面前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邢方,他們越界多遠?”
“安北牙帳城西面牧區的界碑,是我親自帶人設定的,大約估算,他們至少越界了三裡。”
那年老牧民吃了一驚,擡頭一看,卻發現發話的並不是李光弼,而是李光弼身邊一個身披黑色大氅的中年人,而此刻揭破他們這些牛羊越界了至少三裡的,則是一個身穿青衣的高瘦男子,看年紀五十不到,對發話的人態度極其謙卑。知道李光弼往日巡視時遇到自己這種情況後,頂多是一頓呵斥,回頭就會有安北大都護府的人前來交涉,付出些代價就能解決,儘管不知道這兩個越過李光弼說話的人究竟是誰,他少不得擠出了更加謙卑的笑容。
“各位將軍,我們真的只是一時不小心,從那邊過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界碑……”
“輪牧的規矩,並不是第一天頒佈。”杜士儀打斷了對方的辯解,見其登時爲之語塞,他便繼續說道,“而且,既然安北牙帳城劃定了區域給你們放牧,你們幾十年以放牧爲生,應該看得出,哪邊的牧場是正在輪休,牧草正在生長,不許進入。可現在你們卻打着沒看到的旗號越界,不覺得這藉口實在是太拙劣了?”
說到這裡,杜士儀又瞥了一眼此次特意帶出來的安北大都護府管理牧區分界的令史邢方,沉聲問道:“安北大都護府之前議定的越界放牧是怎麼處罰的?”
“如若是安北牙帳城內軍民,則逐出安北牙帳城,一年之後方許再次申請入城。如若是安北牙帳城周邊八百里聚居的軍民,則勒令遷出,一年之內不許重回故地。”說到這裡,邢方想了一想,又補充說道,“只是因爲每次發現這些越界舉動時,牧民往往涕淚交加求告,所以大多處罰輕微,或罰沒幾頭牛羊,或是一頓鞭笞,也就算是罰過了。”
杜士儀不禁眉頭大皺,又對李光弼問道:“真是如此?”
李光弼頓時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如實答道:“是,畢竟很多人都說是初犯。”
“如果是剛剛頒佈,那麼還能說是初犯,可我記得,這一條令自從安北牙帳城落成就開始實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多數人打的,無非是法不責衆的主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於是主司只覺得小懲大誡也就夠了,卻不知道法令就是法令,不容有違安北牙帳城中多少軍民,倘若這周遭的牧場不能輪休輪牧,就好比漁民只知道竭澤而漁,等到周遭八百里全都化爲不毛之地的時候,安北牙帳城就算城牆再高,又有何用?”
說完這句話後,杜士儀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從前的事怎麼處置的,暫且不論,從即日起,但凡越界的,一概按照法令嚴懲不殆。至於再有因此寬縱,私自收受賄賂,又或是撞見之時濫用私刑,乃至搶佔濫牧者牛羊財產的,加倍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