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以有心算無心,對早在奚族內部就下過分化功夫,連李延寵身邊都埋下了暗線的羅盈來說,打得絕對不算艱難,甚至及不上妻子嶽五娘以身爲餌,帶領精挑細選出來的劍營精銳一舉殺入敵陣來得風險大。所以,當餘者打掃戰場,招降李延寵部衆的時候,夫妻倆重新一碰頭,羅盈就忍不住低聲說道:“以後你能不能稍稍押後一點兒,別什麼事都一個人單槍匹馬衝在前頭?無敵和無雙可還在家裡等你回來!”
“你以爲我想當這個誘餌,還不是李延寵這個混蛋本來就居心不良?總算你下手準,把人給殺了,否則若是讓人跑了,我提劍追殺他三千里的時候,你就去哭吧!”
話雖如此說,嶽五娘面上卻流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隨即恨恨說道:“聽說宜芳公主出嫁的時候過虛池驛,曾經在一座屏風上題了一首詩,因爲她身份特殊,好事者就把詩傳抄了出去。你知道,我向來最討厭那些金枝玉葉,可她和當年的固安公主一樣,實在是可憐人,尤其是那句‘妾心何所斷,他日望長安’,我每次一想起就覺得揪心。天子無道,邊臣貪功,結果倒黴的卻是弱女子,憑什麼!”
羅盈知道,嶽五娘只要一提到長安城中那些權貴,就會立刻發脾氣,此刻乾脆也不去插嘴,一直到她在罵完李隆基和安祿山之後,又開始對衛國公主和駙馬楊說這對便宜父母破口大罵,等到妻子一口氣終於出完,他才趕緊拐回正題。
“這一仗既然勝了,接下來便由吉哈默挑選出的那個族老出面整合奚人,除卻饒樂都督婆固所領,較爲親善奚族的那一支阿會氏兵馬之外,其他的兵馬必須用最短的時間整合在一處,是否能如臂使指不要緊,要緊的是,必須要讓安祿山相信,李延寵已經失盡人心,除卻婆固之外,其餘奚人也決心歸附於他。他征伐契丹李懷秀的時候,奚人願意作爲嚮導和先鋒,爲他效力!”
“既然這樣,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連那個契丹王李懷秀也一塊殺了!”嶽五娘惡狠狠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丈夫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自己,她這才意興闌珊地說道,“好了,我知道大事爲重。她們真正的父母都不惦記她們,朝廷都不惦記她們,我一個外人氣急敗壞有什麼用!李懷秀的戰略,我們得儘快去打探,到時候纔好趁虛而入,如此纔算是不負杜十九郎所託!話說回來,如果李延寵知道他派去長安的死士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會氣得活過來。不過這事他可別怪我們,要怪就去怪杜十九郎好了!”
“阿嚏——”
安北大都護府鎮北堂中,因爲乍暖還寒,甚至還下了一場春雪,杜士儀風寒初愈,此時禁不住連連打了個好幾個噴嚏,這纔在下屬們一口一個注意身體的提醒中,灌了口熱茶潤嗓子,這纔沒好氣地說道:“就一點小病,哪有那麼大陣仗,安北牙帳城別的沒有,給牲口看病的大夫不缺,給人看病的大夫更不缺!”
這話聽上去一本正經,鎮北堂中議事的文武卻不禁會心一笑。漠北的牧民對於給牲口看病也多半會一兩手,可精通的卻少,杜士儀用高額的懸賞招來了十幾個很有一手的獸醫,又從中原尋訪了幾個,這就解決了附近牲口聚集衆多,萬一爆發大規模疫病就容易傳染的問題。大夫不缺是因爲杜士儀派人在河東道以及河北道秘密尋訪,用坑蒙拐騙的方式,把老中青各種年齡層次的大夫狠狠挖過來一批,足足有二十幾個,如此傳幫帶,安北牙帳城中學醫的風氣僅次於練武從軍以及獸醫。
至於除卻將卒、獸醫、大夫之外,安北牙帳城正在致力於培養的另外一羣人,就是工匠。安北牙帳城作爲漠北第一座堅城,更是唯一大唐官方許可的商業互市中心,承擔了聯通漠北東西的職責。城中百工絕不遜色於大唐的那些州郡大城。其中工匠聚居之地防範極嚴,進出全都需要嚴格檢查,而犒賞更是和軍中將卒看齊。而爲了防止朝中使節看出端倪,在距離安北牙帳城幾十裡外一處易守難攻的山谷中,杜士儀還建了一處隱蔽的小堡,專用來研製改進兵器,就連他曾經私自養的那兩個煉丹道士,如今也弄到了這裡,試製火藥製品時的轟隆聲常常讓人誤以爲是平地起驚雷。
數千裡外的長安城中有什麼變故,饒樂都督府邊境地帶的那一仗,對於安北牙帳城來說,都已經太遙遠了。儘管杜士儀丟了朔方節度使和河東節度使一職,可在座的大多數人幾乎都是從安北牙帳城奠基開始,就跟着杜士儀經略漠北的人,所以都知道杜士儀的精力早已經放在了這個大唐人人都認爲遠離政治中心的地方。此時此刻,對於杜士儀提到的和黠戛斯、骨利幹以及駁馬互市,他們全都是又好奇,又猶豫。
駁馬,也就是突厥人口中的曷刺國,位於北海,也就是後世的貝加爾湖更北面數百里處,氣候嚴寒,傳說不是用牛犁地,而是用馬犁地。這些馬不是用來騎乘,而是取馬奶做成乳酪作爲食物。駁馬各部之間並沒有真正統一,所以也沒有什麼大酋長,整個國家加在一塊,能夠打仗的兵也就是三萬左右,馬卻有整整三十萬匹。
相傳在其西邊,還有夜遊晝隱,百姓習俗神秘詭異,長相亦是奇特至極的鬼國,和大唐並沒有任何邦交或是臣屬關係。在杜士儀看來,這種以訛傳訛的傳聞,實則是因爲鬼國對中原來說實在太過遙遠,傳聞方纔如此離譜。所以商討互市的時候,鬼國自然被摒除在外。
至於自稱李陵之後,還曾經和大唐攀過親的黠戛斯,更是重中之重。黠戛斯舊時被稱作結骨,族民十餘萬,兵馬八萬,儘管不曾有過一統漠北的野心,但黠戛斯的實力從來不容小覷,這也是回紇磨延啜及其部衆遁入黠戛斯後,杜士儀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見好就收的最大原因。所以,此次黠戛斯和駁馬的使臣從長安歸來後,他邀請這兩撥人逗留安北牙帳城,便丟出了互市通商之事。
骨利幹則是黠戛斯以西的另外一個部族,族民驍勇善戰,但更重要的是出產最好的馬匹。貞觀年間,骨利幹向大唐貢馬,其中最好的十匹號稱瀚海十驥,名曰騰霜白、皎雪騘、凝露騘、縣光騘、決波騟、飛霞驃、發電赤、流金弧、翔麟紫、奔虹赤,直到現在還爲時人津津樂道。唯一遺憾的是,骨利幹此次並未派出使臣前去長安,而他派去那裡的信使也尚未歸來。
杜士儀如今正式卸任了朔方河東二節度,幕僚之中,岑參和王昌齡自動請纓,不遠數千裡來到了安北牙帳城,甚至還帶來了家眷,杜甫則是被郭子儀留爲掌書記,此外留在朔方的還有經驗最豐富的來聖嚴。此時此刻雖是擬定互市的種種條約,可身爲武將的僕固懷恩和李光弼也在場,兩人從軍事防衛的角度拾遺補缺。歷經數日商討,此時此刻,岑參和王昌齡已經擬出了一份條款詳盡的條約,而陳寶兒卻突然站起身來。
“黠戛斯和駁馬二國的使臣雖然出身番邦,可都是能言善辯之人。尤其是黠戛斯的使臣塔巴爾,黑髮黑瞳,形貌和我中原唐人無異,一口漢語更是說得流利至極,我懷疑,此人說是黠戛斯人,但未必就沒有在大唐呆過,甚至本身就是唐人。”陳寶兒提出了這一點後,見杜士儀亦是有些訝異,其他人就更是吃驚了,他便笑了笑道,“當初我一個土生土長的唐人,尚且能冒稱阿史德氏在漠北招搖撞騙,更何況別人?這個塔巴爾我對付,張長史去應付駁馬的那幾個酋長可好?”
見張興對此沒有異議,杜士儀自然就把此事交給了他和陳寶兒。等到二人先行離去,杜士儀吩咐岑參和王昌齡,將互市之事寫成奏疏渲染一番,然後呈送朝中,等兩人亦是走了,這才問起僕固懷恩和李光弼軍伍之事。
僕固懷恩是鐵勒僕固部人,李光弼是契丹人,兩人麾下兵馬,也幾乎都是蕃兵,此前來自朔方節度使府的兵馬,已經一撥一撥回歸。李光弼所部,一部分是杜士儀授意都播,從契丹和奚族拉過來的流離失所的這兩族流民,一部分是投效的各部族中,抽出來的兵馬。僕固懷恩所部則是夏州僕固部的嫡系,相形之下,李光弼身上的壓力更加重大。可正在盛年的李光弼對於能夠獨當一面相當振奮,軍紀軍容也好,弓馬軍陣也罷,全都力爭做得比僕固懷恩更好,因此兩個大將之間一直在較勁。
而僕固懷恩如今因破回紇之功拜安北大都護府副大都護,都知兵馬使,世襲金微府都督,歸義王,接替其父乙李啜拔成爲僕固部之主。可他人卻在安北牙帳城任職,由次子僕固玢暫攝族主之責。他自恃資歷老,功勞大,對比自己年輕兩歲的李光弼總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相比他和郭子儀又是姻親,又是曾經同僚的關係,兩人的關係要冷淡得多。所以,這時候一一稟報了編練新軍的進展,因爲李光弼提到軍紀的問題,僕固懷恩立刻就不高興了。
“如今安北牙帳城周邊,散居的牧民全都是最近才遷過來的,又想要安全,卻又不肯入城接受編管,我帶兵巡視時,難得和他們有些小衝突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不打仗的時候,一味要求軍紀嚴謹,只會讓人都憋壞了!再說了,這些傢伙偷偷摸摸越界放牧,對安北牙帳城的規矩陽奉陰違,本來就該罰!”
李光弼卻寸步不讓地回擊道:“該罰也應該由安北大都護府出面,什麼時候輪到了軍中將卒自行其是?大帥,不是我苛刻,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若不能從新軍開始整肅,日後散居安北牙帳城之外的牧民怨聲載道,這風聲傳出去之後,大帥此前的很多舉措就會被人視作爲只是好聽而已!”
見兩個大將大眼瞪小眼,赫然相爭不下,杜士儀想了想便開口說道:“好了,你們也不用爭了。今日城中無事,光弼,你帶兵隨我出城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