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樂都督府西北,大洛泊。
奚王李延寵坐在馬上,眼睛卻緊緊盯着遠處。這種姿勢他已經保持了很久,與其說是疲倦,還不如說是期盼。他是奚王李詩鎖高的長子,亦是出身阿會氏。當年李魯蘇被可突於聯合阿會氏以及奚族各部驅逐,丟了王位,最終導致信安王李煒北伐。就在那個時候,他的父親李詩鎖高率五千餘帳,將近五萬人投降大唐,被封爲歸義州都督,從大唐手中得到了奚王冊封,一度在幽州左近駐紮了很久,而他也被送到了長安作爲質子。
在大唐的那段日子,他看似坐享榮華富貴,可對於習慣了白山黑水那種自由生活的他來說,身在長安的日子分外難熬。他足足等待了六年,方纔因爲父親過世,終於得以迴歸故土。而他在成爲新任奚王之後,立刻就率領族民返回了饒樂都督府的奚族故地。深知大唐強大不可力敵,他就和契丹結成了同盟,以求自保,同時上書表達親善之意,果然不久便蒙賜婚公主。
李延寵久在大唐,當然知道所謂的和番公主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公主。身份最尊貴的,就是當年和番吐蕃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是真正的宗室,金城公主更是高宗李治的嫡親孫女。而他被硬塞的那個宜芳公主楊氏,說是衛國公主和第二任駙馬楊說的女兒,但他可是清清楚楚,衛國公主前腳剛剛嫁給楊說,大唐天子就賜婚給了自己楊氏女,這所謂公主之女的名頭實在是可笑得很。至於契丹王李懷秀,娶的是信成公主的女兒靜樂公主獨孤氏,同樣掛羊頭賣狗頭。信成公主開元二十五年纔出嫁,天寶四年契丹王迎娶的時候,靜樂公主獨孤氏已經十四歲了,難道信成公主和獨孤明還能未婚先孕?
大唐哪裡肯把真正的金枝玉葉嫁給他們這樣的蕃酋,所謂的公主竟連宗室出女都算不上,簡直是狗屁
既然瞧不起宜芳公主,再加上安祿山想要從奚人身上撈取戰功,李延寵這個勞什子駙馬才當了沒幾個月,就遭到了安祿山幾次三番的坑蒙拐騙和伏擊,於是,一時大怒的他便當機立斷,殺了和番的宜芳公主楊氏,和同樣殺妻的契丹王李懷秀結盟反唐,結果卻被雙雙擊敗。大唐甚至另外冊封了別部酋長代替他們,可他也好,李懷秀也好,本身實力並未大損。
而這一次,他正是因爲打探得知,安祿山打算調集范陽以及平盧兩鎮至少七八萬兵馬北伐,這纔在悚然而驚下,派出了心腹死士十三人前往長安告安祿山御狀。如果能夠成功,那麼,那個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多年的胖子就該下臺了而如果失敗,那麼,他也可以丟開一切僥倖,一心一意地去準備即將到來的這一戰
“都播夫人還沒到?”
在長久的等待之後,李延寵終於忍不住問了這麼一句。幾個心腹大將彼此對視了一眼,卻全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面對這樣的狀況,李延寵不禁惱火得很。想當初都播東遷的時候,他還嗤之以鼻,可誰知道對方竟然不聲不響吞併了度稽部,而且還在不斷吸收奚人以及契丹投奔過去的人。現如今的都播,已經擁有八千帳,族民超過八萬人而這其中,都播那位神秘俟斤竟然牢牢把控着大權,甚至連原度稽部之主吉哈默都甘願爲其附庸
至於那位都播夫人,據他所知,便是所謂的烏彌之女,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至於是真是假,各種各樣的傳聞充斥漠北,他也不得而知哪一種纔是真相。可唯有一點他卻很清楚,那就是這位都播夫人據稱劍術通神,從前每逢征戰都是跟隨丈夫左右,一把寶劍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亡魂。他此次選在這個地方約見此女,也絕不是沒有提防。可單憑契丹和奚人,抗衡那個安祿山未必沒有把握,可如果大唐回頭真的興大軍來攻,他總得再找個盟友。
強如可突於,當年先敗在信安王李煒手下,而後又被張守畦打得連命都丟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轍
“來了,來了”
李延寵頓時神情大振,他極目遠眺,就只見天邊煙塵滾滾,緊跟着便有一支人馬由遠及近地疾馳過來。爲首的身披紅色大氅,遠遠看上去彷彿是女子,部衆大約五六百人,卻是白色衣甲。見此情景,李延寵心中一鬆,他當然也怕被人算計,此次帶了整整八千精兵,在他看來足以應付一切突發局面。一瞬間,他甚至生出了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
如果能夠把這位烏彌之女收在私房,那麼,也許他就可以借用那神乎其神的傳說,擴充自己的實力,甚至據有整個白山黑水,甚至從東統西?
這個念頭他也就是在心裡想想,並不是真的認爲自己有這樣的實力。可是,當眼見得這一支兵馬越來越近,可卻非但沒有放慢速度,而且隨着頭前那紅色大氅的人一聲叱喝,竟是陡然之間再增三分速度,赫然衝陣而來的時候,他終於爲之色變。他縱使再傻,也知道這會兒事機有變,慌忙高聲下令準備迎戰,四周圍的將領們也是好一陣手忙腳亂。隨着第一波稀稀落落的箭矢往敵陣之中飛去,李延寵正驚怒時,後頭卻又傳來了一陣喧譁。
惱羞成怒的他不禁大喝道:“才這麼一丁點兵馬,慌什麼”
“大王,不好了,有敵軍突襲背後”
這一次,李延寵方纔真正覺得不好。當機立斷的他立刻派了兩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大將到後頭去指揮迎戰,而自己則是率領前軍當即朝着殺過來的那數百兵馬殺去,滿心想着先吃掉前頭這些人,再去應付後頭的敵人。可是,隨着這小小一股兵馬猶如鋼針一般陡然紮了進來,他便立刻感覺到了不對勁。兩軍對戰,本來應該是殺聲震天最嘈雜的時候,可除卻他們的喊殺聲之外,幾乎聽不到敵人的任何吶喊聲,只除卻此起彼伏的淒厲竹哨。
那一身紅色大氅的領軍主將在亂軍之中隨手解下了紅色大氅,隨即就湮沒在了服色完全相同的麾下兵馬之中。而且,和奚人以及契丹人常常採用的單打獨鬥,各自爲戰不同,這一支兵馬彼此配合得極其默契,儘管一頭扎入了人數比自己多幾倍的敵軍之中,可他們在每一個局部竟然都是以多打少,當最終把戰陣生生鑿了個對穿之後,竟是猶如聚沙成塔一般,復又集合了起來,重新再次迴旋殺入敵陣。
不過兩三個回合,李延寵就知道再如此下去,這一場仗只會有勝無敗。後軍分兵去迎戰的敵人至今還不知道來自何處,自己又被這數百兵馬死死纏住,深知接下來還有一場對戰安祿山的關鍵戰事要打,他一點都不想把寶貴的戰力都丟在這麼一個地方,於脆下令除卻圍困住來敵的兵馬之後,其餘將卒隨自己暫時後退,重整陣型。說是說得好聽,他其實已經打算壯士斷腕就此脫身,至少,他不想在連敵人都沒弄清楚的狀況下打那麼一仗。
如果甫一接敵,李延寵就留下人馬纏住對方,自己抽身而退也就罷了,事到如今,他想要壯士斷腕,壁虎斷尾求生,卻也得看別人是否肯放。正在鏖戰之中的嶽五娘一注意到大旗的動向,便運足中氣高喝了一聲:“李延寵死了
不是李延寵敗了,而是李延寵死了,這一句高喝自然引來了四周圍己方兵馬的連聲高呼附和,卻給敵人帶來了極大的困擾。而李延寵面對這一場騷亂,惱羞成怒正要彈壓澄清,卻不防自己的後方突然射來了一支冷箭,直接扎入了他的後肩。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跌落馬背,而四周圍的將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遲了。隨着此起彼伏吶喊李延寵死了的聲音,見地上的原主人生死不知,即便親如心腹,面對完全一無所知的敵人,也萌生出了怯心退意。
地上的李延寵只不過被那一箭穿透右肩,哪裡就真的死了,可眼見軍中騷亂,將卒們不多時就勒馬四散奔逃,他不禁面如土色。好容易有幾個還忠心耿耿的親兵下馬援救,他強忍痛意翻上馬背後,便聲音沙啞地說道:“往南邊走
幾個親兵也不敢問南邊乃是大唐地界,這不是去送死,簇擁着李延寵便拼命往外衝殺。這一路左衝右突,等到好容易前頭壓力一鬆,最終殺出了重圍之際,衆人甚至還來不及慶幸,就只見面前寒光一閃,頭前開路的那個親兵竟是一下子墜落馬背,緊跟着又是左右二人。眼見自己無遮無攔地處在了最前頭,李延寵不禁打了個寒噤,尤其看到迎面一騎人風馳電掣而來,赫然直取自己時,他忍不住聲音顫抖地叫道:“尊駕若肯刀下留人,我願意讓出奚王……”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覺得喉嚨口一陣劇痛,隨即便從馬背上滾落了下來。而來者到他身前時,順勢又是一刀,斬落了他的人頭後便高高丟了出去。
“來人,給我傳李延寵首級宣示諸軍,李延寵已死,降者不殺”
當麾下應喏而去之後,羅盈方纔瞅了瞅滿手的血腥,哂然一笑。
想當初固安公主再嫁奚王李魯蘇,保住牙帳不失建下大功,可藍田縣主卻被天子的榮寵給迷昏了頭,竟是上奏要把自己的嫡親女兒嫁去奚族,卻不想想早年她是私自以庶出代替嫡出,想要爲自己牟利。而到了現在,那些真正享盡榮華富貴的金枝玉葉不和番,卻把婢妾所出的庶女一個個都送到了這種見不得人的地方,天子聽之任之,實在是太無恥至於這個李延寵,殺宜芳公主的時候倒是心狠手辣,可打起仗來簡直是膿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