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玄府中,飲子已經換了幾次,衛玄依舊沒有送客之意,陰世師就只好陪在一旁。他大概也明白衛玄的意思,今晚自己與李家這場爭鬥未曾分出勝負,就別想跨出衛公府
半步。隨着李家兵馬正式開始攻城,衛玄整個人也變得和朝堂大不相同。早在李淵起兵之前,衛玄便已經爲疾病所困,每日無精打采,雖然名義上輔佐代王主政關中,實際事務多交給下臣去辦。他自己只在軍國大事上發表意見,儘可能節省體
力免於消耗。乃至有些人私下裡在猜測,衛公到底可以堅持多久,又有誰能接過他所掌握的一切。可是隨着戰鼓聲隆隆作響,這久病纏身筋疲力盡的老人,猛然間坐直了身體。佝僂的腰瞬間拔得筆直,那雙混濁老眼陡然射出兩道精光。那位執掌千軍萬馬討平楊玄感之
亂延續大隋國祚的名將在此刻復活,其目光之銳利便是陰世師都有些畏懼,匆忙低下頭不敢與老人對視。不愧是能被大業天子信任有加,乃至託付朝政的重臣。平日裡韜光養晦彷彿垂暮老朽,乃至陰世師自己都認爲長安只能靠自己守護。可此時當老人終於拿出廟堂重臣的氣
派,才感覺到衛玄身上蘊藏的力量是何等龐大。自家的謀略武藝心思算計乃至於權柄,在老人面前都如同笑話。只要他願意,只要彈指一揮,就能讓這一切灰飛煙滅。四名衛家家奴如同穿梭一般往來通報,把前線戰情說給衛玄。衛玄也不避諱,讓家僕當着陰世師的面大聲稟報,從沒考慮過這樣做是否傷損陰世師顏面。他們所稟報的軍情並非來自前線文字,而是直接從城池瞭解到的情況。可見衛家有亡命死士,敢於在這等亂局中身入險地,爲家主刺探軍情。也證明軍中有衛家嫡系,乃至許多本應稟報
朝廷,由朝廷選擇下發的軍情也直接說與衛玄。陰世師在旁傾聽,倒是省了不少手腳,否則他人在衛府,對於前線情形一無所知,光憑藉金鼓喊殺也無從判斷勝負。從家將口中聽聞城頭情形,陰世師臉上神色如常,心裡則鬆了口氣。自己這段時日所作所爲,證明不是白費功夫。不管其他人對自己所作所爲評價如何,有這場戰功擺在
這,所有人都得承認自己是對的,包括面前的衛玄也不敢橫加指責。說到底眼下這個世道,所有的道理都會落到武力之上。沒有武力作保,一切都是空談。
“大安坊已成火海勢不可救!火勢正向大通、歸義兩坊蔓延!”
“可曾有人去救火?”
“儲水器具悉數被毀,軍士也沒有辦法救火。逆賊攻城甚急,兵馬專心防務,也抽不出多少人手。”
聽到家將回報,衛玄冷哼一聲,又問道:“可曾禍及城門?”
“城門備了沙土也有水囊,還有專門軍士防範不曾被禍。”
衛玄看了一眼陰世師:“大將軍果然心思縝密,就連這一層也想到了。”陰世師神色如常:“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末將身負王命,豈敢有絲毫大意?衛公心繫百姓,自然不忍見這些坊巷被焚。不過自古
以來兵兇戰危,戰火一起玉石俱焚乃是尋常事。這些坊巷被火燒掉,總好過落入逆賊手中。這逆賊派來的人馬,倒是幫了我們的大忙。”
“你這話倒也不錯,不過你原本是想等到晉陽兵馬進城再行放火,如今被晉陽的精兵搶了先。城池還在我們手中,再想把事情栽到李逆頭上,怕是不容易。”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只要將亂臣賊子斬盡殺絕,也就沒人會爲他們說話。”衛玄一聲嘆息:“先帝在日不惜傾國之力修築大興,只爲讓天下人知道,昔日的亂世至此而終。我大隋一如這都城一般萬世不拔,百姓也不必再收顛沛刀兵之苦。安樂賢弟親自坐鎮,從圖樣到動工事必躬親,乃至親自負土荷石,與民夫同吃同住,只爲把這座城池修得天下無雙,彰顯我朝廷氣派。往事種種歷歷在目,沒想到安樂賢弟下世未
久,這座城池也要化作白地。”
他說到這裡見陰世師並無反應,自己也住口不語,反倒是朝陰世師一笑:“人上了年紀便容易念舊,提起往事情不自禁,大將軍還請不要見笑。”“衛公客氣了。思念故人也是人之常情,陰某也不想燒燬都城。怎奈逆賊猖獗,非用非常手段不足以制,這也是無奈之舉。何況逆賊連放火這種事都做得出,可見其手段毒
辣。縱然我們不先行佈置,他們進城之後,怕是也難免要放火。”衛玄這次也沒接陰世師的話,而是專心致志等着家將回稟。一連兩個家將回報的都是城頭交戰情形,等到第二名家將剛要轉身離去,衛玄卻把他叫住:“告訴他們,城頭的
事不必再探了。”
家將領命而出,陰世師問道:“如今逆賊兵馬攻城甚急,衛公何以不問城頭勝負?”“老夫也是帶兵之人,這點道理還是懂得。逆賊看似破釜沉舟捨命一搏,實則黔驢技窮,擺出那麼多器械,最後還是要繩攀蟻附。仗打到這個地步,如同二牛角抵。大家各
自比拼氣力,看誰的人馬多,誰又捨得死人。這種戰事無趣的很,今晚又註定分不出勝負,老夫還聽他做甚?”陰世師明白,衛玄話裡有話。他不過問城頭戰事,就是暗示自己的家將專心致志打探城內火情。這一點倒也不難理解,衛玄自己的府邸以及不少產業都在城內,他當然不
希望城池被付之一炬,自己辛苦積累的產業全數被毀。看來不管是何等樣人,都難免爲財帛家室所累,行事不能放開手腳無所顧忌。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一樣,早早就把家產分發士卒,保證親兵死戰不退。衛公半生爲國操勞,老來還是不能免俗。他心裡恥笑着衛玄關鍵時刻不能因公廢私,嘴上則還得安撫着:“衛公所言極是,夜晚之間不得目力,晉陽兵馬不知我軍厲害,所以才能亡命衝鋒。等到天光放亮,賊兵眼見破城無望袍澤死傷慘重,軍心必然渙散。哪怕是孫、吳再生,亦不足以節制軍伍。今日之李逆一如昔日之楊賊,部衆雖多人心不齊,全靠虛火支撐。只要攻城受挫軍心動搖,部下必然四散。用不了幾日,我等就能把逆
賊全家的人頭送到江都!”衛玄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大將軍深謀遠慮,所言自是不虛。不過老朽有一事不明,還請大將軍代爲解惑。逆賊入城精兵不過數十騎,到如今仍未就擒,反倒是四處放火行
事越來越猖狂。不知大將軍是有意放縱他們如此,還是另有乾坤?還望大將軍明示。”陰世師心裡其實也很是奇怪,陰弘智坐鎮望樓調度全城兵將,又和陰弘智早有分工。哪怕是李家攻城甚急,陰弘智手中掌握的兵力也超過兩千人。這是自己留給城內守軍
的底線,即便是陰弘德也無權調度。以兩千人對付幾十騎,按說早該取勝,怎麼拖延到現在?焚城之計本就是不得已而爲之,如非必要陰世師也不想使出這種手段。再說焚城本就是爲防範城池失守所做的安排,眼下城池還在自己手裡,被李淵部下燒成白地,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畢竟按眼下的勢頭,李家用不了一兩日就要退兵。自己還需要這些財帛厚賞軍將,讓他們追亡逐北斬殺李家子弟。如果稀裡糊塗被燒光,對自己實際也
沒有好處。家將此時接二連三進來稟報火情。與守城的情況相反,城內火情越來越不妙。大火蔓延了十幾個民坊,已然難以控制。本來玄甲騎靠着火把放火,又是邊走邊擲並無規劃,哪怕扔得再多,也不至於燒成這個樣子。說到底還是自己放置的那些火罐柴草助燃,又刻意在房屋之間放置木料等引火物。本意是爲了焚城方便,沒想到反倒是便宜了
李淵的部下。
不過這夥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從入城殺到現在居然還能肆意馳騁無人可制,難道個個都是魚俱羅那等手段?
就在這時,又一名家將飛奔進來,面色慌張:“逆賊鐵騎已殺過朱雀大街,正向這一帶殺來。主公還請暫避一時……”
“笑話!老朽平生經歷戰陣無數,幾層畏懼過刀劍?區區十數亡命,就嚇破了膽?無用之輩,滾出去!”罵走了家將,衛玄又看向陰世師。“大將軍你看,天下間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徒不知有多少。若是在大安、大通那些坊巷放火也就罷了,居然還敢向這裡殺。難道不知,這
裡住得皆是朝廷柱石?大將軍身負守衛長安之責,此地必然早有防備,管叫這些賊子有來無回!不知可否將佈置說與老夫知曉,又是否要老夫派人助陣?”陰世師臉色也微微一變,他也沒想到,有人居然能從大安坊這邊一路衝到這裡。要知衛玄府距離大興宮已經近在咫尺。若是讓逆賊燒了這裡,或是從此殺過去,接下來怕
是就要驚擾皇城內的代王。能夠佈下連環機關的陰世師,自然不會在城內防範上犯下大錯。其實從大安坊到此,這一路所佈置伏兵足以讓上千兵馬有來無回。天知道這來的是什麼人,又有什麼本事
能一路突破,把自己苦心孤詣設置的埋伏盡數破去,就這麼橫衝直撞殺到面前。身爲智將,陰世師最反感的莫過於蠻勇之徒。而一個能讓自己所有計謀都落空的蠻勇之徒,無疑更讓他厭惡外加恐懼。饒是陰世師素來沉穩,這時也無法安坐。霍然起身
道:“逆賊如此猖狂!待某親自指揮部下,看看他有多少本領。”衛玄卻一擺手:“慢!這等事自有人去做,大將軍身負重擔,豈可以身犯險?坐下!我們接着飲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