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黃家娘子急了,連聲叫着:“黃虹,黃虹……”見女兒不迴應,又叫兒子:“土土,你快去追你姐姐去!”
黃土土見姐姐跑了出去,屋裡只剩下自己和娘,剛纔所受到的驚嚇復又襲來,他爬起身一跛一跛追了出去。
屋裡只留下黃家娘子一個人瞪着樑上的帶圈發呆,史家娘子聽見動靜,端着碗走到門口看着黃家娘子:“親家,你還不快來吃飯!”
黃虹沒有多想,出了院門就直奔水雲間,“嘭嘭嘭”地敲響了門板。
屋裡的兩人剛喝了酒,趁了酒意往牀鋪而去,正寬衣解帶的手因敲門聲停了一停。
水舞娘的興致不減:“別理他,我們繼續……”
就聽見外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叫:“水姐姐,水姐姐……”
水舞娘聽出了是誰的聲音,精神一振,從牀上下來忙着整理衣着,牀上的男人拉了一把沒拉住,也就由她去了。
水舞娘打開一條門縫——反正屋裡有男人,她也不打算把屋外的人請進來坐——看見一臉平靜的黃虹。
看見水舞娘開了門,黃虹沒有絲毫猶豫就說:“水姐姐,你去同顧媽媽說,我願意去飄香閣唱曲。”
水舞娘本想用嘲笑的口氣問黃虹爲何回家後就又變了主意,但女性的直覺使她突然緘口:這姑娘過分的平靜太反常了。
她輕聲笑了:“黃虹妹子,你何不自己去跟顧媽媽說,倒要我在中間週轉一道?”
黃虹面無表情:“我臉皮薄,還是有勞姐姐幫我去說,我等着你的回話。”說完黃虹轉身就走了。
水舞娘看着黃虹的身影湮沒在黑暗裡,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她關上門,回過身時卻被悄悄走到身後的男人嚇了一跳,她直拍心口:“哎喲,你要嚇死我啊。”
那男人看見了水舞娘的笑容,拍了拍她的臉:“你可別惹火燒身啊。”
水舞娘一笑:“我玩我的,與你何干?”
那男子聽了水舞娘的回答,本來也不欲多管閒事,於是不再多講,一把抱起水舞娘就往裡屋走,落下了一地的嬌笑聲。
竇娘子關切地問:“那找到了嗎?”黃虹又搖頭:“土土大概也不敢跑遠,我就繞回來看看。”
竇娘子嘆着氣關上了門。
黃虹往家裡走去,黑暗中突然有一人躥出來抱住黃虹,把她嚇了一跳,及聽見那人嗚咽着叫:“姐姐……”才知道這人是弟弟。
黃虹伸手攬住弟弟消瘦的身子,姐弟倆抱頭哭了起來。
剛纔黃虹心裡,充滿了絕望:“娘要舍下自己,帶着弟弟去了;在這世上,自己一個人怎麼過呢?還有什麼能讓自己堅持下去的理由呢?”
先前推開門的一霎那,她從頭涼到了腳,要是再晚那麼一步,自己看見的就不是樑上飄搖的帶圈,而是娘那瘦弱的身子了。
一向堅強樂觀的娘,怎麼會走上這條路呢?
是貧窮這個罪魁禍首,把人逼上了絕路啊!
娘肯定是不願意再拖累自己,所以乾脆一了百了,想出了這個帶着弟弟一起走的法子。
黃虹衝出門的瞬間,甚至也想到了死,只有死,纔是最好的解脫。
只是,沒跑幾步,她就想到:她死了,家裡老小三個怎麼辦?
“怎麼才能讓娘安安心心地活下去?不覺得自己是家中的累贅,不爲三餐發愁。”雖然悲憤交加,黃虹頭腦尚還清醒,回家路上的那一幕就在這時突然出現在她腦海裡。
“天無絕人之路,該我黃虹承受的,我就承受吧。”就這樣,黃虹來到了水雲間門前。
此刻,黃虹和弟弟抱頭哭着,不再想鄰居聽見了怎麼辦。
黑夜裡,兩人的哭聲傳了很遠,鄰居們聽見了,也只能暗暗無能爲力地搖頭嘆息。
哭夠了,黃虹拉着弟弟的手,走進了孃的房門。
黃土土一見娘,就嚇得往姐姐身後躲,他忘不了剛纔娘那副咬着牙齒要把自己勒死的畫面,他哪裡知道,那是一個母親無奈的抉擇。
史家娘子剛纔自己吃了飯,就爬上牀睡了。
一盞孤零零的殘燈,照着黃家娘子焦急而無奈的面孔。
看見兒女回來了,黃家娘子才鬆了口氣,她不敢看女兒的眼睛。
黃虹張了張嘴,不知道是先責罵娘一頓還是先哭訴一下自己心裡的恐懼,她覺得衣角一動,偏頭一看,身後的弟弟驚恐的眼神正望着娘,探出的頸項上還有紅紅的勒痕。
黃虹嘆口氣,去廚房添了飯端給弟弟吃,一邊就輕聲安慰弟弟:“土土,你別怕。娘不是故意的,她也是沒有法子了才這樣。以後再不會了,你別記恨娘。”
聽見黃虹的話,黃土土點着頭,也不知聽懂沒有。
躺在牀上的黃家娘子卻忍不住哭了起來:“黃虹啊,你別怪娘狠心,這件事娘也是想了很久了,一直下不了決心。我自己一個人說走就走了,但是土土怎麼辦,要你操心一輩子啊。”
“思來想去,我就想還是帶着土土一起走算了,路上有個伴,也給你減輕一點負擔,以後你只要照顧好你婆婆就行了。”
“我們娘倆一死,將來你的婆婆也去了,你自己一個人好好尋個婆家,哪怕是劉家小那樣你看不上的人,也可以過幾天好日子,這幾年真是苦了你了……”
黃虹淚流滿面:“娘,你去了我一個人怎麼辦?有事的時候找誰商量,你是我的主心骨啊,況且,我現在就是爲你們而活的,你們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黃家娘子倒還沒有想到女兒對自己的依賴有那麼深,此刻聽了女兒的話,倒吸了一口氣:“如果自己勒死兒子,自己也上吊自盡死了,那女兒說不定也步自己後塵呢。”
黃家娘子急忙說:“黃虹,你千萬別這麼想……”可想到自己的行爲,一時語塞,接不下去。
黃虹跪到娘跟前:“娘,你要答應我,從今以後,不管日子過得再怎麼苦,你也別再動這種念頭,只要我有一口飯吃,也就有你們一口飯吃。娘,你可知道,剛纔嚇死我了……”
黃家娘子伸手撫着女兒的肩背,那瘦嶙嶙的身子已經承擔了太多的苦難,自己何苦再去百上加斤,增添女兒的負擔呢?
只是,不管自己的生與死,都不可避免地繼續見證着這世道的艱難。
原來黃家娘子自從兒子受傷以後,見到家境日益困苦,自己
只能躺在牀上,成爲女兒沉重的負擔,眼睜睜看着女兒忙碌,心裡就暗暗萌生了自絕的念頭。
等到史家娘子突然發了瘋,燒了家中房屋,這個念頭就像被那把火點燃了一般,在黃家娘子心裡“撲啦啦”着了起來,一刻也沒消停。
每當看見女兒日見消瘦的臉龐,每次聽見史家娘子喃喃說“米又沒有了”的時候,黃家娘子的決心就更加堅定。
如果沒有他們,以女兒的人才,哪裡會尋不到一個好婆家呀。
史家娘子是自己當初答應接來住的,現在神智不清,也算是她的福氣,就不必再感覺到那麼多痛苦了。
女兒心底善良,將來是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兒子土土了,這個孩子,愚鈍也好,漂亮與否,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跟着女兒,女兒肯定也不會虧待他,但是,可以說,他就是女兒一輩子的累贅。
思前想後,黃家娘子決定帶兒子一起“走”。
本來,如果手頭上有點錢,黃家娘子大可叫兒子去買一點砒霜,兩人一同吃了就完了,可是,現在家中一無所有,黃家娘子只能另尋他法。
天氣漸冷,去年冬天的厚被褥只剩一套,黃家娘子和親家合蓋着,半夜冷醒,月光下看見女兒在地鋪上蜷做一團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該下決心了。
這天下午,聽到女兒託人捎話回來說要晚點到家,黃家娘子便叫兒子閂了門,把編好的結實的腰帶叫兒子搭到樑上,打好結,剛好自己雙手能拉到,到時候自己雙手拉住往自己項上一套,身子往牀下一滾,就行了。
只是,看着兒子的臉,黃家娘子下不去手,一直猶豫不決。
這時,聽見女兒回來的聲音,黃家娘子急了。
她咬着牙,把兒子叫到牀前來跪着:“土土啊,娘要去見你爹了,舍不下你,你就跟我一起去吧,別怪娘啊。”
說着,雙手便把另一根帶子往兒子脖子上一繞,閉起眼睛,死命地一拉。
她不敢看兒子,雙手抖得用不出力來,黃土土吃痛,身子彎倒,雙腳亂蹬,蹬翻了凳子,這才驚動了黃虹,闖進門來。
見到女兒,黃家娘子一下子脫了力,鬆開了雙手。
黃虹問:“那洗衣的差事呢?”
顧媽媽不屑地說:“你還洗什麼衣呀!從現在開始,要好好保養你的雙手,千萬別把手弄粗糙了,要知道,女人的纖纖玉手,就是我們女人的第二張臉啊。”
黃虹聽不明白顧媽媽的話,但她知道,閣子裡的姑娘們除了洗手洗臉沐浴外,的確是不沾水的。
就拿閣子裡的姑娘們來說吧,那一雙雙玉手,雖然長得不一樣,但都保養得水潤光滑,那像自己的手——黃虹低頭看看——粗糙皴裂。
顧媽媽拉着黃虹手看看,開口便叫:“二孃,二孃。”
黃二孃應着聲跑了出來,顧媽媽把黃虹往黃二孃那邊一推:“她就交給你了。”
黃二孃是飄香閣裡的一個老人了,相當於閣裡的後勤管事,但凡姑娘們的穿着打扮、胭脂水粉、簪花戴柳等等均由她負責,她看了黃虹一眼,說句“跟我來”便轉身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