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官府的人要做事,幾曾還需要跟人客客氣氣?
只是大周從立國時起到如今,皇帝對百姓都很寬厚,朝中文武善待百姓也成了準則,裴瞻這才問了一聲。
不料這漢子態度竟如此惡劣,郭頌當下就站了出來:“你這廝!怎麼跟我們將軍說話?給你不要臉了嗎?!”
漢子重新審視裴瞻,沒有絲毫被郭頌唬住的意思:“我管你們是誰,大半夜的讓人睡不了覺,我就不待見!”
郭頌還要再說話,裴瞻卻搶先攔住了他:“行了。既然日間都已經排查過了,那就走吧。”
說完竟然不帶絲毫含糊的轉了身,並且就這樣上了馬。彷彿剛纔他們特地輾轉走來這一路壓根都不算什麼。
程持禮他們也不敢多問,跟着上了馬,又跟着他朝着村口走去。
一直到繞過了村口的山頭,裴瞻這才停下馬來,轉身望着方纔獵戶家所在的方向。
“老七帶幾個人倒回去探一探。”
程持禮道:“這又是何道理?”
裴瞻眼神掃過他:“你見過這麼底氣十足的百姓嗎?”
程持禮愣住。
裴瞻道:“那漢子打從開門見到咱們起,就沒有流露出絲毫畏懼之意。後來郭頌厲聲喝斥,他也不曾害怕,我見過那麼多的人,沒有一個像他這樣。”
程持禮立刻懂了,旋即抽出了幾個人,藉着樹木陰影又潛了回去。
裴瞻這時候又看向先前引路的將領:“這個獵戶的祖上,打聽過嗎?”
“打聽過,”將領點頭說,“他是十多年前遷來此處的,是外鄉人,家鄉因爲打仗早就住不下去了。
“來的時候有老婆孩子,但後來孩子染病死了,他老婆沒過幾年也走了。如今是孤身一人住在此處。”
“外鄉人?”傅真聽到這裡朝裴瞻看了看。
裴瞻以目光迴應她,又問道:“那他平日與村裡人來往多嗎?”
“多。村裡人對他很熟悉,他平日打獵所獲的兔子野雞什麼的,除去賣錢餬口,常常也會送給村裡的老人孩子。他平日若是離家,也會拜託左右鄰舍幫忙照看房屋。”
將領這番話說畢,傅真把原本想說的話也嚥了回去。
本來聽到說獵戶是十多年前遷來此處,那個這個時間點是可疑的。別說什麼他有老婆孩子,如果他真的是連冗那夥人,想要找到兩個人作爲掩護也實在很容易。
可是此人卻又跟村裡人往來密切,而且還會拜託鄉鄰給他看家,這就和她的猜想有衝突了。
如果這人身上有秘密,他就算做得再幹淨,也難免會露出馬腳。這種情況下肯定會與人能保持多遠的距離就保持多遠距離,怎麼還可能會與同村的人密切交往?更別提他不在家的時候,還讓人給他看家?
“不管怎麼說,先讓老七他們探探吧。”就像是回答傅真的話,裴瞻這樣說起來。
山腳下天光昏暗,只有隱約掠過耳畔的風聲,以及隨風而沒入了夜色裡的影子。
獵戶家門前又恢復了寂靜。
先前亮起來的燈光,此時已經從門口轉移到了屋中。
拴在右側馬棚裡的一匹老馬踹開了圍欄,這個精瘦的漢子從屋裡走出來,將院角一個水桶那麼大的石陀螺放到木欄之下將其抵住,然後才拍拍手回到了屋裡。
燈火熄滅,他和衣躺在了牀上,側身向內,不再動了。
直到屋裡傳來了均勻的鼾聲,程持禮才率着人悄無聲息地落在院中地面上。
隨着他的手勢,五個人分成四面散開,悄然查看起了四處。
程持禮環視了一圈之後則來到了馬棚下,看了看空蕩蕩又臭烘烘的棚子,最後看了看這匹馬。
馬已經很老了,跟它主人一樣瘦,皮毛實在談不上好。
一個打獵出身的平民實在不應該擁有一匹馬,可如果是這樣的一匹馬,又談不上奇怪,畢竟或許它還值不到一兩銀子了。
程持禮走出馬棚,又來到獵戶的窗戶下往內望了望,入內查看的護衛已經出來了,無聲地向他搖了搖頭,二人便又回到了院子裡。
等人聚齊之後,又如同來時一般,悄然的躍了出去。
微弱的星光照進窗戶,牀上的獵戶翻了個身,然後坐起來。
他走到窗戶前,看着已然空蕩蕩的院子,皺緊了雙眉。
直到院子裡再次傳來動靜,他才立刻肅容,快步走出門來。
院子裡這時已經多了個頭戴笠帽的人,低壓着的帽檐完全擋住了他的面目。
……
傅真坐在馬上,對着幽暗的山野站了不知多久,程持禮他們終於回來了。
“怎麼樣?”她搶先問出口。
“沒有什麼異常。”折騰了大半夜,程持禮的聲音都不夠精神了,“裡裡外外都看過,那的確就是一個獵戶。”
傅真凝眉:“難道我們猜錯了?”
程持禮沒有答話。經過他們這麼搜查過,都沒有發現異常,那就只能說明的確是他們想多了。
可他們還是想不通,爲什麼一個打獵的百姓竟然對他們這麼多人絲毫不畏懼?
“有件事卑職覺得有些奇怪。”這時候先前引入的將領弱弱地開口了,“按照連冗他們行事之縝密,按理說還有別的很多法子可以處理李側妃,爲什麼偏偏要採取把人沉屍水底的法子?”
程持禮正煩着:“你要說就說點有用的!這水潭不是枯水季嗎?要不是碰上這時候,他們多半也是得逞了。萬一就屬於他們運氣不好呢?”
被他這麼一懟,將領聲音更加弱下去了,他撓了撓頭說:“卑職就是覺得,李側妃的屍體被發現的時機也挺微妙,剛剛纔死過兩日,屍體沒有腐爛,也沒有來得及被野獸啃食,看得出人臉來,要是再過些日子,就算是沒沉底,只怕也認不出來了。”
傅真聽到此處,不由出聲:“我覺得這話有道理,此事看似是意外,仔細想想又頗多巧合。”
裴瞻擡頭看了一眼幾里路外的鎮子方向,吩咐引路的將領道:“你帶一批人負責留下來監視這個村子。其餘人隨我去鎮子上!”
傅真跟着他上了馬,此時卻不太贊同他了:“此時去鎮子上,只怕也搜不出什麼來了。他們能在這裡潛伏這麼多日,那這大半天的功夫,也足夠他們隱匿起來。”
“我知道今夜找不到了。但找不到,我還可以守株待兔!”裴瞻掉轉馬頭,“如今這方圓幾十裡,該布的崗哨都已經佈下,他們那麼多人總得吃喝,我看沒人提供糧食,他們要怎麼辦?”
傅真聞言愣住……
營盤鎮只是一個有着百餘戶人口的鎮子。只是由於位處京畿範圍之內,坐擁大片良田,京城之中許多貴胄巨賈皆在此購置田莊,因此在連年的戰亂之後,此處也還算是一個相對富裕的地界。周邊村裡的人哪怕就是佃戶,度日也不成問題,缺糧少吃的並不算多。
在這種情況下,連冗所帶着那樣一批人潛伏在此,吃飯度日不會引人注意。
可當家家戶戶的糧食被監管起來了呢?
他們那夥人,少說也有十幾個吧?
一頓十幾張嘴的糧食還能看不出來?
整個鎮子裡的外地人已經記錄在案。
誰家裡哪天的糧食用量不對數,那就是現成的監察目標。
京畿大營的人展開大面積搜索之後的第二天早上,鎮上包括周邊所有村莊裡的人以及米鋪,但凡家裡儲備五十斤糧食以上的,皆需要報備。
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方圓幾十裡內的各個角落。
連冗站在院子裡,仰頭望着天空飛過的鷂鷹,面色深凝。
“連公子!”
這時有武士飛步走進來,急聲說道:“我們連夜搶糧,也只囤到了五到七日的口糧!”
連冗望着他:“他們備案也是需要時間的,多給點銀子,讓老張再弄點回來!”
“是!”
看着人離去之後,連冗繞過磨豆的磨盤,轉回了屋裡。
一進門他便說道:“將軍,我們得加快動作了,這次帶頭出馬的是裴瞻,此人十分難纏,而且他是京畿大營的主帥,發號施令的速度十分之快,拖久了恐生變故!”
連暘一身布衣,目光十分冰冷:“你慌什麼?”
連冗斂聲。
連暘踱出來:“屍體被送回去之後,大理寺傳出什麼消息來了嗎?”
“尚未。”連冗搖頭,“沒有任何疑似與楊奕有關的消息出來。”
連暘踱了兩圈,接着說道:“既然是這樣的話,我認爲你們可以進城。”
“進城?”連冗眉心陡跳。
連暘漫聲道:“楊奕一定會進京城的,與其在這裡等着,你還不如直接在城內等着他。
“再說眼下情勢急迫,裴瞻行動如此迅速,他們的目標是你,只要你在這裡,我也會很危險。
“如果你進了城——只要你離開了這裡,他們肯定會撤軍。我的威脅也就不存在了。同時我們的計劃也得以繼續。”
連冗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臉上,半日未曾言語。
連暘扭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將右手搭上他的肩膀:“不管怎麼說,你也是連家的人,哪怕不是嫡支,也是連家的血脈。連家如今沒人了,以往輝煌的家世,得由你來繼承。
“我雖然在連家長大,但我卻是段家皇室的後裔,等我將如今王座上那個叛徒趕下去,拿回了皇位,那麼連家的所有一切就是你的。
“你祖父蒙受的那些羞辱,將會在你的手上全部被洗去。你不再是奴籍,而是我們大月的世家子弟。
“這些都是你的夢想,難道不值得你去冒險嗎?”
連冗雙脣緊抿,不曾出聲。
連暘繼續說道:“我知道這樣做對你來說有點危險,可眼下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與其你我都困在此地,爲何不兵分兩路里應外合呢?
“除了你我自己人之外,眼下沒有任何人知道我也到了大周的京城,我們的勝算就在這裡。”
連冗垂眼看着地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連暘把手收回來:“我記得當初你找到我父王,心甘情願背棄你的主子,罔顧翼王那老賊對你的恩情,選擇向我父王投誠,就是爲了回到連家做你的連公子。”
連冗再次咬了咬牙,擡起頭道:“將軍心思之犀利果然非常人能比,徐胤雖說心狠手辣,於將軍相比,卻也還是差了幾分。”
“你竟拿我與他那種人相比?翼王那老賊的後人算什麼東西?”連暘眼如寒冰。
連冗深揖:“是屬下淺見。”
連暘按捺住不悅:“此番只要我們抓住了楊奕,就大功告成。
“記住,我們不要跟他們起任何正面衝突,我們的目標只是楊奕。
“如今同樣沒有人知道楊奕很可能已經來到了京城,你深入虎穴,其實很容易得手。
“城內的地形你熟,你這就準備一下,趁他們防備未及,我可以掩護你進入京城。
“但我最多給你五日時間,你速得手,然後我們從速離開。”
連冗胸部起伏了幾下,然後點頭。
……
裴瞻連夜下達了清算各家各戶糧食的命令,京畿大營裡那麼多人,同時出手,天亮時分大勢就已經控制住了。
傅真陪着他直到天亮,本來以爲自己還能做點什麼,看這情勢她也插不上手了,正好程持禮也要回城,她便找了家館子用些早點,準備與程持禮吃過之後便趕回城內。
李側妃的屍體突然現身,已經在朝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敵國賊寇在京畿範圍內如此明目張膽,這簡直是不把大周朝廷放在眼裡。
宮裡不知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
楊奕還活着,這個線索到底該選在什麼時候遞入宮中?又該不該遞入宮中?傅真還拿捏不住。如此一來,她也就更加急着想回去了。
“稱兩斤包子。”
喝完最後一口粥,正打算站起來時,狹小的館子門口又走進來一個人,彬彬有禮地朝着店家頜首致意。
他邊說邊掏出來十幾個銅板,當發現自己堵住了傅真他們的去路,又道了聲“對不住”,讓到了旁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