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御駕,沿着汴河直衝到御街碼頭,疾行趕在前面的御前侍衛,野蠻無比的直接揮鞭子驅散御街兩邊的閒人,步兵在內騎兵在外,刀槍出鞘,在擡起來就狂奔的御駕前面,在很遠之前,就殺氣騰騰的鋪陳出去,在御駕之後,一對對收攏戒備其後,衝進宣德樓,衝往文德殿。
御駕裡,四皇子燙手般丟開侍衛們塞進他懷裡的皇上,直直的瞪着已經漸漸冰冷僵硬的皇上,下意識的推了一把,彷彿想把他推到自己的視線之外。一張臉灰敗的和皇上的臉色不相上下。
五皇子坐在四皇子對面,中間隔着死去的皇上,呆呆的看着彷彿另一個死人一般的四皇子。
李夏站在右嘉肅門一側陰影中,看着御駕從自己面前疾衝而過,看着跟在御駕四周,一路疾奔跑的的秦王,金拙言,以及跑的鞋子掉頭髮散的諸位相公和六部尚書們,往後退了退,輕輕舒了口氣。
她的大事,告一段落了。
李夏一邊轉身往右掖門走,一邊看向緊跟在她旁邊,臉色蒼白的湖穎,目光落在她胳膊上,“傷的怎麼樣?”
“含光說皮肉傷,沒大礙。已經上了藥了。”湖穎努力想笑一笑,卻因爲太緊張,沒能笑出來。剛纔她真是嚇壞了。
“那就好,能撐得住嗎?”李夏鬆了口氣,接着問道。
“能,剛纔有點疼,現在不疼了,沒事,王妃放心。”湖穎連聲道。
她從昨天傍晚起,就侍候在王妃身邊,今天發生的事,有多重大多可怕,她比誰都清楚,她這顆心,緊張激盪到其實剛纔受傷時,她也沒覺得痛。
“嗯。”李夏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腳步極快往前,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已經離右掖門不遠,李夏看到右掖門已經關閉,掉頭往宣德門過去。
長貴和金貴見李夏掉頭,忙一前一後從離右掖門不遠的角落裡竄出來,一溜小跑跟上來,一前一後,跟着李夏急步往宣德門走。
宣德門是承影帶人守着,看到李夏過來,微微欠身,示意侍衛放行。
李夏看到承影,沒再多看四周,腳步半點沒慢,徑直出來,上了車,吩咐回秦王府。
車子停進秦王府二門,李夏下了車,進了二門,輕輕舒了口氣。
長貴還好,金貴差點想擡手抹一把冷汗,老大把王妃安危交給了他,誰知道王妃突然要出府進皇城……還好還好,平安出去,平安回來了。
金貴留在二門外,長貴緊跟在李夏身後,邊走邊稟報:“內侍衛這邊還沒去找曹善,分不出人手,柏樞密兩刻鐘前過了利澤門,說是馬速極快,估摸着再有兩刻來鍾,就能到京畿大營了。”
“嗯,我歇一會兒,兩刻鐘吧,要是沒什麼不尋常的事,等兩刻鐘之後再進來稟報。”李夏邊走邊吩咐道。
長貴垂手應了,站住,看着李夏到了暖閣門口,才退後幾步,一溜小跑往二門去了。
他得趕緊去收攏各處消息,兩刻鐘之後,金明池的情況,京城如何,京畿大營,以及宮中皇城各處如何,都得有信兒才行。
李夏站在暖閣門口,吩咐或是跟着上了臺階,或是停在臺階下的諸丫頭,“湖穎去洗一洗,換身乾淨衣服,傷口再讓大夫看看,能當差就過來,撐不住就歇下,不要強撐,咱們還要忙一陣子的。澄心查看一遍各處,吩咐廚房飯菜用心,蔘湯燕窩粥不要斷了,府裡各處都多送過去,這幾天不比尋常,大家都極辛苦。新安守好暖閣,我要歇兩刻鐘。”
衆人答應,各自去忙,新安帶着天青、金星,侍候李夏去了大衣服,睡在了暖閣一角的榻上。
兩刻鐘後,李夏起來,洗漱換了衣服,一邊慢慢吃着飯,一邊聽長貴稟報:“剛剛在金明池,崔太監身死,鄭尚書死,內侍衛死傷大半,柏小將軍輕傷,古尚書胳膊上被劃了一刀,皮肉傷,不重,其餘諸臣安好。”
長貴的話微頓,擡頭看了眼李夏。
“五爺身邊的長史朱銓死。別的,還得再詳細的信兒。”
見李夏慢慢喝着碗湯,沒有任何表情,長貴暗暗鬆了口氣,語速重新快起來:“御駕經過御街時,御前侍衛已經圍住太子宮,江府,鄭府,魏府,還有三皇子府上,蘇家,侯家。剛剛宮裡傳了旨意出來,皇上重傷,全城戒嚴,往京畿大營傳了旨,命柏樞密暫領京畿大營,隨時聽令,無旨不得擅動。”
李夏吃的無味,聽的專注。
“宮裡姚妃傳了話,已經妥當了。陸將軍傳了令,命京府衙門協助,查找曹善。朱喜遞了話,說各處議論紛紛,真是說什麼的都有,還真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看到一條黑龍從天而降,兩條龍打起來了。”
就是在李夏面前,長貴也沒忍住,撇了撇嘴,“和王妃先前預料的差不多,請王妃放心。”
“嗯,讓七姑奶奶立刻去一趟魏府,就說我擔心嚇着老夫人和諸位女眷,讓她過府看一看。”李夏聽完長貴的稟報,吩咐道:“請八姑奶奶去一趟三皇子府上,陪一陪三皇子妃,直到府外的御前侍衛撤走,讓她和三皇子妃說,請三皇子妃只管安心。請舅舅去一趟侯家,說說話,喝喝茶,吃了晚飯再回去。要快。”
長貴答應了,一溜小跑退出。
李夏吃好了飯,慢慢喝了杯茶,站起來,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紅花綠樹,很快,這座她曾經花了心思,和王爺細細商量着佈置修繕出來的宅子,就是潛邸了。
皇上的御駕直衝到文德殿前,車駕不能前進了,秦王命人拆了御駕前一半,將皇上連人帶車上的墊子一起擡下來,一路奔進了皇上日常起居的勤政殿。
四皇子和五皇子被幾個護衛推着,緊跟在皇上後面,跌撞着進了勤政殿。
滿太醫院的太醫們,個個跑的鞋掉帽子沒,只緊緊抱着懷裡的藥箱,這會兒,這藥箱就是他們的性命。一羣太醫你擠我推衝進勤政殿。在殿門口收住步,站成緊緊一團,驚恐的想打量又不敢打量的打量着四周。
勤政殿擠滿了人,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慌亂和緊張。
勤政殿外間,金相全無形象的癱坐在地上,鞋子沒了,頭髮全散了,衣服上全是血漬,臉色慘白,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魏相不比金相好哪兒去,散亂的頭髮裡,臉上,上身全是斑斑點點的還鮮紅的血。慘白的臉色裡多了無數驚恐不安,用力抓着胸口,緊一口慢一口的喘着氣。
嚴相年輕一點點,不過這會兒,他年紀的這一點點,完全沒有半點表現,身上血漬污漬堆在一起,後背上還有兩三個極其明顯的血腳印,正趴在只錦凳上,一聲緊過一聲的喘息咳嗽。
古翰生半邊身子都是血,高高舉着一隻胳膊,胳膊上纏了一堆不知道什麼,纏成了一隻紡錘,也不知道是蹲還是坐在地上,一陣接一陣的哆嗦。
羅仲生喘着粗氣,手忙腳亂的扯着古翰生的衣服,也不知道要幹什麼,王富年略好一點,不過也就是略好一點點,喘的沒那麼急而已,羅仲生扯一把古翰生的衣服,他扯一把羅仲生,兩個人一下接一下的緊扯,看的幾個太醫眼都暈了,這兩個,大概嚇的失心瘋了。
刑部周尚書乾脆直挺挺躺在地上,一聲喘氣帶出一聲嘯鳴,喘氣急促,嘯鳴更急促,聽的人簡直透不過氣。
明劍長劍出鞘,叉腳而立,堵在寢殿門口,金拙言握着還帶着血漬的長刀,守在勤政殿門口,不管看向誰的目光,都殺氣騰騰。
小廝明鏡等人,和已經趕到的秦王府護衛,從大殿門口,往臺階下,往四周,正一個個釘出去。
“這殿裡的都需要診治。”秦王從東廂寢殿出來,看着太醫正陶杏林吩咐道:“皇上傷得重,要用心,幾位相公和諸位尚書也極要緊,要趕緊診治,你分派。”
“是是。”陶杏林連聲答應,分派的極快,“孫太醫,你們幾個去看看幾位相公和尚書們,老胡跟我來。”
殿裡這份慌亂,和人人都沾了滿身的血,讓陶杏林非常容易的判斷出,這是一場刺殺,皇上要傷,必定是刀槍跌打傷,這上頭,胡太醫最擅長。
陶杏林和胡太醫跟在秦王身後,高高提着顆心進了寢殿,隔着秦王,陶杏林只看了一眼直挺挺躺在牀上的皇上,就腿一軟,差點摔在地上。
牀上那張死灰的臉,和僵直抽搐的手,都無比明顯的告訴他:皇上不是傷得重,而是,已經死了。
陶杏林不想看卻又被什麼勾住一般,再看了眼皇上那張青灰的側臉,緊張之下,一口口水咽的咕咚一聲,響亮無比。
胡太醫最擅長跌打損傷,當年到戰場上歷經過的,皇上是個死皇上這事,甚至比陶杏林看的更快更清楚明白,聽到陶杏林那一聲響亮的咽口水聲,也覺得喉嚨緊的透不過氣。
他和陶太醫,這一回只怕活不成了。
胡太醫心裡紛亂無比,可能有什麼辦法,也只能硬着頭皮,瞄着陶杏林,絕不肯前於陶杏林半步,只肯落在陶杏林後面半步,硬着頭皮走到牀前。
“好好看看傷口,看看傷到了哪裡,致不致命。”看着對着牀上的皇上,扎扎着四隻手,不知道往哪兒下手的陶杏林和胡太醫,秦王緩聲道。
“是是是!”陶杏林和胡太醫兩個都是如蒙大赦,這是讓他們查看皇上的死因,這就好辦了,好象,還有了生機……
兩個人小心翼翼的將皇上翻了個身,目瞪口呆的看着皇上背後那把幾乎連刀柄都紮了進去的刀,和還死死握着刀柄的那隻手。
緊挨五皇子,站在皇上牀頭的四皇子直直的看着握着刀的那隻斷手,喉嚨咯咯了幾聲,神使鬼差一般,撲通一聲癱跪在地上,“不是我!不是我!”
這一路回來,皇上都是仰面躺着,躺在他懷裡,他把皇上推了下去,他害怕,不是他,他真沒有……
陶杏林脖子象有千斤重,一點一點轉向四皇子,目光呆滯的看着他,胡太醫鎮靜多了,見陶杏林直直的看着四皇子,看的他自己象個傻子一樣,急忙一腳跺在陶杏林腳上,陶杏林痛的一個彈跳,急忙掉頭看向那隻斷手,和那把刀。
五皇子抖着腿,不敢看秦王,又不敢不看秦王,見秦王彷彿沒聽到沒看到驚恐失態的四皇子和他,心裡稍稍安了些,彎下腰,用力去拉四皇子,“四哥起來,不是你,四哥起來。四哥。”
“好好診治,需要什麼,只管吩咐人拿進來,皇上沒好之前,身邊離不得你們。“秦王冷聲吩咐了陶杏林和胡太醫,又看向看着他的五皇子道:“老五和你四哥在這兒看着,好好侍候皇上。”
秦王說完,轉身出了寢殿,明劍讓過秦王,重新一腳踩回去,提着劍堵在寢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