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畿大營還有半里來路,先一步趕往京畿大營查看的護衛迎上江延世,調轉馬頭跟上稟報:“營門封閉,各處已經警戒到位了。”
江延世嗯了一聲,抽了一鞭子,提起馬速,真奔京畿大營。
江延世衝到大營門口時,高高站在望樓上的小統領揮動小旗,幾個兵士急衝而上,急急的推開營門,江延世稍稍勒了勒馬,衝進營門,順着兵士的指向,直奔議事大廳。
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衝近前,再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直衝進屋時,苗老夫人話沒停,淡定的扭頭看向從門口直衝進來的江延世,和緊跟在江延世身後的楓葉等人。
“……就半塊麪餅子,還淨是黴點兒……江家哥兒怎麼來了?坐,快坐。”
江延世沒看苗老夫人,目光凌利的掃過一圈,落在袁將軍身上,眼睛微眯,“怎麼回事?”
“老夫人……是老夫人……”袁將軍連身子帶手一起抖,指着苗老夫人,手在空中劃了兩下,話卻說不下去了。
江延世臉色鐵青,往後一步,退到楓葉等人中間,看着袁將軍冷聲道:“我一向以爲你膽小謹慎,沒想到……你以爲你投靠過去,就能從此平平安安,繼續榮華富貴了?你就沒想過,怎麼從我面前活過去?”
“江家哥兒,你想幹什麼!”苗老夫人呼的站了起來,將手裡的杯子隨手塞給一名副將,兩步過去,站到江延世正對面,擋在袁將軍面前。
江延世眯眼看着苗老夫人,沒接她的話,擡起手,“都殺……”
“江公子。”江延世的話被趙老夫人打斷,伴着這一句江公子,是聲極輕的弓弦拉開的聲音。
江延世猛轉頭看向趙老夫人,趙老夫人手裡一張不大的小弓已經拉的渾圓,尖利黑沉的箭頭,正對着江延世的眼睛。
江延世眼睛眯起,楓葉擡起手,幾聲弓弦聲響起,江延世身後,三四支箭,一起對準了趙老夫人,和這兩三聲弓弦聲同時,更多的弓弦聲響起。
江延世猛轉頭看向大廳門口,這間大廳朝南的門全部洞開,從門裡延伸站出去的,是他帶來的護衛,一個個神情凝重,已經抽刀出鞘,面朝外,列成三人戰隊,刀口對着的,是四五丈外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江家哥兒,阿夏讓我告訴你一句話:皇上活的好好兒的,阿夏說,你想做的事,她不想做。”苗老夫人看着神情冷厲的江延世。
江延世慢慢轉回頭,冷冷看着苗老夫人。
“我不懂這話什麼意思,不過,江家哥兒,你這樣過來,是要調動京畿大營對不對?你想做的事,這件事,我懂,這沒用,你看看,這滿屋的人,連袁將軍在內,你們誰願意帶着本部,跟着江公子就這麼傻頭傻腦的往京城衝進去?你們都知道這是什麼事兒對不對?”
“這是謀反,不跟江公子走,江公子要殺的,不過就是我這一條命,跟着江公子走,不但我這條命沒了,家裡媳婦孩子,父母兄弟,親戚朋友,都得死,這是誅九族的事。”孫副將看着江延世,答的極快。
“袁將軍,你說呢?”苗老夫人看向臉色慘白的袁將軍。
“大公子,這事兒,得……得從長計議。”袁將軍沒答苗老夫人的話,只看着江延世,一臉哀求。
江延世看着袁將軍,臉上說不出什麼表情,不過大體是你怎麼這麼蠢我真是萬萬沒想到。
“今天碰巧了,我在這裡,就算我不在這裡,你把這些人帶到了京城,哪怕進了城,不管你帶到了哪兒,柏帥也罷,柏小將軍也好,隨便哪一個,不過振臂一揮,這些人,就都得扔了刀槍,跟着柏帥,或是柏小將軍走了,江家哥兒,這可不是過家家,要血流成河的。”
苗老夫人一邊說,一邊嘆着氣。
江延世調轉目光,打量着圍在四周的那些弓手,以及弓手之外,已經奔跑過來列陣的長槍盾牌手。
“江家哥兒,你看看這些替你出生入死很多年的勇士,死,咱們都不怕,他們更不怕,可這死,也得死得其所對不對?爲了讓他們死而死,無謂而死,都是難得的勇士,江家哥兒,這可不好。
金明池大約出了什麼事兒了,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我一早上就出城了,不過這是的話,阿夏說,讓我到這京畿大營來看看,要是看到你過來,那就是金明池出了什麼事兒了,讓我穩住京畿大營,你果然來了,不過,皇上肯定好好兒的,這是阿夏的話。
對了,阿夏還說,是讓我問你,知不知道前朝是沒有內侍衛的,內侍衛起自本朝太祖,阿夏讓我問你,知不知道內侍衛是誰一手建立起來的?”
江延世眼眶猛的一縮,脫口而出,“陸?”
“阿夏就是聰明,阿夏說,我這麼一問,你立刻就能想到,你既然想到了,你想到了……後面怎麼說阿夏沒說,我是個武夫,這是澤安那壞小子的話,我不懂你想到了又怎麼樣。”
苗老夫人笑着搖頭。
“武夫有武夫的好處,你們這些人,心眼太多,累!對了,阿夏還讓我告訴你,莫濤江太耿直,可治國不可建功,好象是這麼句話,我應該沒記錯,還說,太子不如他娘,這話倒是,我也這麼覺得,後頭是啥來,對了,說太子不如他娘,臨到大事會退縮,讓我再想想,好象就這些,就這些吧,我要是忘了,你以後自己去問阿夏,阿夏這妮子,一句話十七八個意思,我這個武夫老太婆弄不懂。
噢對了,阿夏還讓我跟你說一句話,什麼,江公子不是凡俗之人,贏時淡然,事了拂衣,輸的時候,也必定清風朗月。
這句話我是真不懂,打仗輸了,那是血流成河,唉,我年青的時候,喜歡看血流成河,如今老了,看看花花草草覺得好,看血流成河,忍不下心了。”
江延世凝神聽着苗老夫人的話,神情漸漸安寧,以至面無表情,眼睛眯起又舒開,漸漸又放鬆下來,微微側頭看着苗老夫人,片刻,輕笑出聲,擡手指着身後諸人,“這些人,本就是死士,活着時,已經死了的人,命令之下,赴湯蹈火,就是死的其所。老夫人覺得花花草草好,我還年青,我喜歡血流成河。”
“江家哥兒,你也是個聰明人,不過跟阿夏比,我總覺得你差了一點點,就一點點。
阿夏就比你良善,她就不喜歡血流成河,阿夏常說,推已及人,刀砍在自己身上是痛,砍在別人身上,也一樣的痛,自己失了兄長,痛徹心骨,換了別人,也一樣的痛,阿夏能替別人想,你不能。這一條你該向阿夏學學……”
苗老夫人突然一聲呃,硬生生嚥了後面的話,“算了,你還是別象阿夏學了,你要是跟阿夏一樣,那這天下,就真要血流成河了,就這樣最好,你別學了。”
江延世失笑,笑容剛露出來,就轉成了苦澀,低低嘆了口氣,“老夫人既然在這裡,那皇上,必定已經不活了,這一句,阿夏撒謊騙我呢。就算內侍衛是陸家那位先祖一手建立的,有崔太監,還有曹善……”
江延世的話突然頓住,有幾分失神的呆了片刻,“皇上不活,崔太監必定死在皇上前面,曹善必定也已經除掉了。”
江延世微微眯眼看着苗老夫人,“你家王妃不是比我良善,而是比我更加狠辣直接,唉,真好。”
苗老夫人看着他,沒說話。
“太子……”江延世微微閉了閉眼,崔太監和曹善都死了,內侍衛必定已經被陸儀收入手中,那太子,不管他是不是臨大事退縮,他都無力再做什麼了,內侍衛,加上陸儀那些人,不是太子能擋得住的。
“魏之雄也被你家王妃收買了?”江延世看着苗老夫人,突然問道。
“魏相?這我是真不知道了,我這個老太婆,真就是個武夫,我就是喜歡阿夏那孩子。”苗老夫人看着江延世,笑容溫和,“你這孩子也挺好,就是……唉,可惜了。”
“我很喜歡看血流成河,一直都喜歡,不過,今天就算了,我累了。”
江延世沒理會苗老夫人後面的話,往後看了眼,退後兩步,坐到椅子上,衝楓葉擡了擡手,楓葉緊緊抿着嘴,片刻,才擡起手,垂着頭揮了下。
江延世身後的弓手收箭鬆弦,從屋裡延出到屋外的護衛,面無表情的收刀入鞘,沉默站着,彷彿一羣沒有情感的木頭人。
“江家哥兒,這人,得捆一捆,至少是個樣子吧。”苗老夫人看着江延世笑着。
“他們就算了,捆我和楓葉吧。”江延世將手伸到胸前。
孫副將上前,不過拿根絲絛將楓葉雙手捆在身後,至於江延世,他沒動手,只看向苗老夫人。
“我來吧。”趙老夫人上前,更加簡單,不過絞了一塊帕子,扎住了江延世雙手。
“小孫你出去看看,把這些人歸攏起來坐好,看着就行,都是好孩子。安撫好各處,都警醒着些,不許出任何亂子,不過一會兒,必定就有人來了,說不定是柏小將軍,也許是柏帥,是位相爺也說不定,讓人到營門口看着些。”
苗老夫人吩咐孫副將,孫副將恭敬答應,急步出了大廳。
苗老夫人坐到江延世對面,皺眉看着他,“唉,你這孩子,多好的孩子,可看着你這麼眼神忽閃的看着我,我這心裡,就忽突忽突的沒底兒,生怕你又生出什麼妖蛾子來,你看是給你喝一杯藥睡一陣子,還是,我讓豆姐兒把你打暈了?”
江延世失笑出聲,“打暈吧,先等一等,我想問袁將軍一句話。”
“行,你問。”苗老夫人爽快答應,招手叫過一頭一臉冷汗,正虛脫一般站在角落的袁將軍。
“爲什麼背叛?”江延世看着額角全是冷汗的袁將軍,聲氣平和的問道。
“沒有!真沒有,小人……”袁將軍急忙解釋,連說了兩個沒有,才醒悟過來,驚恐的看向苗老夫人。
苗老夫人衝他擺着手,“你隨便說,你們兩個人的閒話,我耳朵聾,聽不着,不聾不啞,做不得阿翁阿婆,我這個太婆,做了好幾十年了……又扯遠了,你說你的。”
“既然沒背叛,爲什麼我的吩咐,你一件沒做?”江延世接着問道,話雖尖厲,卻心平氣和。
袁將軍頓時又滲出一額頭的汗,下意識看向苗老夫人。
“他讓你幹什麼你沒做啊?”苗老夫人迎着袁將軍的目光問道。
“殺了……”袁將軍瞄了眼四周,後面的話,只動了動嘴脣,卻沒能說出聲。
“我讓他半夜裡先殺一些人,比如你那位孫副將。”江延世淡然接話微笑道。
“唉,他爲什麼沒做,我替他說,他大兒子雖是恩蔭出身,卻十分能幹,這一任五年,得了兩個卓異了,正前程似錦,他大孫子今年四歲,跟在他們夫婦身邊,那孩子聰明可愛,好玩的不得了!
他二兒子今年年頭剛成的親,雖說比起老大老小有點兒不成器,卻踏實本份,他上個月剛給他這個二兒子謀了份侍衛的缺。
他小兒子前年考秀才考了個頭名,才十七歲的孩子,他這日子過的這麼好,前瞧着一天比一天好,他捨不得提着全家人的腦袋跟你做誅九族的事兒!
再說,你隨隨便便甩一句話過來,就讓他殺了這半營的人,犯下誅九族的大罪,他怎麼敢?我就說你這孩子,你就不能替他想想?我就說你,江家哥兒,你別怪我多嘴,我跟你說,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
“阿孃!”趙老夫人用力咳了一聲,打斷了苗老夫人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的話。
“我又話多了,行了就這樣吧,讓豆姐兒把你打暈了?”苗老夫人立刻就改,看着江延世問道。
江延世的目光從抖個不停的袁將軍身上收回來,帶着股濃烈的疲倦,垂下了眼皮。
趙老夫人上前,利落的打暈了江延世,又將楓葉打暈,將兩人放在了一起。
大廳之外,丁澤安指揮着半府的白髮老僕,已經收了江延世帶來的諸護衛的刀劍,將人驅在一起,照苗老夫人的吩咐,並不捆綁,只圍成圈嚴實的看守起來。
孫副將召集了信得過的諸副將和統領,將幾個信不過的副將和統領,以及袁將軍幾個心腹,和袁將軍一起,堵在大廳裡看着。
孫副將安排好,查好營,再看了一遍,一切妥當了,抹了幾把汗,正要進去大廳,和苗老夫人稟報,營門外,一迭連聲的高喊由遠而近,飛快的傳進來:“柏樞密到!”
柏景寧跑的渾身汗透,衝進營門,看着大廳東邊蹲成一片的黑衣護衛,大廳西邊站成一堆的副將和統領,迎着從大廳裡出來的苗老夫人,呆了好一會兒才恍過了神。
這京畿大營,從皇上眼裡看,還真是潰爛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