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齋散了宴席,公孫送衆人到門外,只暗地裡將姜昱攔下,示意他稍等一等。
眼見幾人前後腳乘車離去,姜昱心頭有數,這些人必受那位看重。所謂門客,也分品階,出門各有車駕,已是上乘。
夜已深,未免喧嚷,衆人俱是從角門而出。姜昱立在被檐下風燈照亮的石階上,風大,他攏一攏襟口,借光暗自打量身旁這位公孫大人。
若然沒記錯,當日諫言利用姜氏的,便是這人。倘若沒有七姑娘,世子便不會挑中張氏,保下姜氏一門。這會兒,他也該落得如今張琛的下場,仕途慘淡,草草結親。
“姜二爺可是回想起,當初險些被老夫逼入絕境?”
果真不愧世子手下最得意的謀士。他想什麼,被這人一眼看穿。姜昱凝眉,坦白點了點頭,並無被窺破的難堪。
“然也。當日驚聞此事,起初驚懼,過後心有餘悸,恨世道不平。”
老者撫須而笑,抱拳衝他賠禮。這後生,倒也是個磊落人。
話纔剛起了頭,一輛掛着靛青門簾的馬車,已徐徐行至跟前停下。公孫手臂一展,請他登車,只道來日方長,改日再會。
既是經年舊事,且站在對方立場,謀算姜家,不過是因爲當初姜家明面上看來,確是最適合的棋子。便是沒有姜家,也會有別家取代。
單爲此事,不至令姜昱耿耿於懷,這點兒肚量他還是有的。
拱手告別公孫,姜昱踩着杌凳,擡手一掀車簾,正待俯身進去,然眼前情形,只叫他倏然怔住。
“世子?”
“進來。”裡邊那人端然跪坐,此刻只他兩人,倒是比方纔宴席上隨和不少。
馬車篤篤前行,姜昱低垂着眼瞼,心頭已有猜想。“敢問世子,此去可是舍妹府上?”
顧衍擡眸,看他的目光清正平和,絲毫沒有被她兄長質問的羞愧。“然。昨日念你二人許久不見,留下恐有不便。”
姜昱眉心跳一跳,照這位的意思,昨日不便,今日就方便了?
姜二爺護短,關愛自家妹子。事關女子名節,豈能這般不當回事兒?皺了眉頭,只話裡依舊帶着恭謹。
“世子,舍妹尚且年幼。”一句話,包含了太多意思。只看各人如何去想。
七姑娘年幼不懂事,莫非世子您也不懂世俗禮法之於女子的嚴苛?她尚未及笄,若是壞了聲名,此後還要如何嫁娶。再者,姜昱這話裡,還隱着更深一層的意思:待得七姑娘行了及笄禮,世子您若仍舊對她有心,到那時,再堂堂正正,明媒正娶不遲。
念在他着緊她,一心爲她着想,對面那人並未覺得這話是冒犯。也不動怒,只淡淡瞥他一眼,張口反問。
“她年幼,莫非你以爲本世子也年幼不曉事?若非她年歲不到,早已成我顧衍之婦。”
姜二爺直白,這位聲勢更盛,猶有過之。往常與讀書人打交道,多講究個“禮”字,突然遇了世子這般不講“禮”的,姜昱眉頭緊蹙,不敢苟同。
“此事還需問過家中父母,由二老做主。”他雖對這人仰慕,可事關七姑娘,也是分毫不讓。
“怎麼,本世子爲你姜家丟了個已然定親的準世子妃,除了她,你姜家有何能耐,抵了做補償?”
他端了矮几上的茶盞,細細賞玩。也不吃茶,只旋了在手心,從容以對,耐心等待回話。
姜昱眉頭深鎖,哪裡想到,他會拿這事兒發難。要論難纏,此人恐怕是他所遇之人當中,絕頂翹楚。
一時想不出該如何應對,馬車裡安靜下來,只偶爾夜風吹起車簾,發出沙沙的聲響,漏進些斑駁的光。
眼看還有兩個街口便要到姜宅,顧衍鳳目微合,看姜昱面上蹙眉時的神態,眉宇間與她有那麼幾分神似。想她今日在府衙,不放心,勾了他袖袍,一聲聲囑託“您嚇唬下官也就罷了,可莫要嚇唬下官的兄長。二哥哥自小疼我,您嚇唬他,我得難過。”
看她維護家裡人,他心頭微堵,拿她無可奈何。她那句可憐兮兮的“我得難過”,哪裡是她難過,難過也是往他心坎兒上鈍刀子割肉。
罷了,他放下茶盞,壓下捲起的車簾。素來不喜多話,爲她破例,也不是頭一遭。
“知你姜家之人,必是疼愛她,因而多有顧慮。然則不妨設想,即便今日不是本世子,另有旁人,可能應允她更多?”
她家裡人顧慮,他何嘗不是一清二楚。怕他身處高位,日後接連不斷往內院擡人,淡了她寵愛。然而即便將她嫁與尋常富戶人家,便能絕了這憂患?
照她的脾氣,內院擡三五人,與百十來號人,有何差別?她性子雖溫和,骨子裡那點兒堅持卻是倔強得很。討她真心,當真不易。
“你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她秉性如何,通透與否,你當比旁人更是清楚。她若是輕易就肯相就,今日也無王府向顧氏退親一事。”話到此處,俱是肺腑之言。
姜昱面頰繃緊,忽而覺得這話要再接着往下說,怕是越發偏離得厲害。聽世子這口氣,真正長本事,有能耐的,倒成了他姜家七姑娘,他那脾氣溫溫吞吞,與人爭執,十次有八次懶得搭理的七妹妹?
最後這兩問,也的確切中要害,叫他無言以對。
論名節?這人已表了態。人,日後必定要進他顧氏的門。姜家想攔也攔不住。他身爲夫主都不在意,與旁人何干?
論看重?他爲她設計王府退親,當此緊要關頭,致使顧氏痛失臂助,其心可表。再大的誠意,別家可拿得出來?
論寵愛?她是精明人,並不糊塗。她既肯信他託付終身,他這做兄長的,還真找不出來,能擔保日後待她一心一意,絕無二心之人。
姜昱心頭繁亂,沉默着,暗自思量。
春英來報大人回府之際,七姑娘剛纔歇下。一骨碌爬起來,開口便問“二哥哥可是與大人一道?”
蜷在她踏板上的阿狸,甫一聽見動靜,貓耳朵一豎,聽明白“大人”指的便是他,“喵——”一聲叫喚,徹底打破內室的寧靜。
“他吃了酒,先去了前院安置。”
回她的不是春英。那人推門而入,阿狸無比興奮,一溜煙竄出去,膩到他腳下,用它又圓又胖的身子,在他氅衣下襬,磨磨蹭蹭。
春英跟進門,進屋服侍姑娘披上厚厚的棉襖。又拔下頭上的簪子,將燭臺挑得明亮些。“大人,可是要送水沐浴?”
他將氅衣隨手搭在屏風上,頷首,徑直進來內室看她。
才繞過屏風,便見她撩起紗帳,青絲披散肩頭,探出個腦袋,向外張望。小臉被熱氣薰得粉嫩嫩,眸子晶瑩璀璨,直瞪瞪向他看來。
“歇了?”他瞥一眼更漏,比往日早了近半個時辰。因着身上還帶着外間的寒氣,他立在榻前,與她隔着一臂的距離。
她歪着脖子,嘴上無聲嘟囔幾句。憑她的機靈,幾乎片刻便已猜出,在這人與姜昱一番交鋒中,必是他乘勝而歸。
吃醉了酒,到前院安置?姜昱非貪杯之人,更不會到他府上赴宴,喝得酩酊大醉,失了禮數。
這得喝多少罈子酒,才能醉到帶了個大活人回自家妹子府上留宿?
七姑娘努努嘴,半晌,牽起個會心的笑來。“想來大人必是舌綻蓮花,辯得二哥哥一時挑不出錯兒來,只得讓步默許。”
今早她被姜昱管教,如今想起來,嘴裡彷彿還能嚐出些苦筍夾舌頭的味兒來。眼下姜昱被他給治住,她心裡很是不厚道,竊竊歡喜。家人與他,在她心裡,同樣佔據着無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她貪心的想要兩頭兼顧,不欲因了她的關係,鬧得任何一方不愉快。
如今看來,至少二哥哥那頭,已然被他打動。
她下巴擱膝上,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過了二哥哥這關,太太那頭還能隱瞞些時日。她覺着她真是被他給教壞了,貪戀他的懷抱,每到夜裡,都想窩在他暖暖的胸膛裡,睡個安心的好覺。
外間春英回說熱水已送來,她應一聲,小手擺一擺,催他去洗漱。
他不爲所動,扶在牀柱上,傾身下來。“你那兄長,本世子既未唬他,亦未欺他。”他將一張俊美無濤的臉,湊到她跟前。言下之意,她憂心之事,他替她辦得妥妥當當。答謝何在?
她柔和水靈的眸子眨一眨,兩手環着屈起的雙腿兒,想一想,慢慢支起身,小手揪着棉被,一左一右,在他面頰上,極快落下兩個輕吻。
他嗅到她靠近時,身上自帶的那股馨甜的女兒香,眸色沉了沉。待她退去,他也不逼迫。只命她躺下,替她掖好被角。
“不足之處,待會兒來取。”他在知會她,謝禮太輕,難以令他滿意。
她被他眼裡深邃的打量,羞得向寢榻裡邊兒再挪了挪。他當着她跟前,抽出玉帶,錦袍向兩側滑落開。她一眼瞅見他脖子到鎖骨處,性感的喉結與結實的肌理。他寬衣解帶,視覺上挑弄她,以此**。
看她招架不住,盈盈水目,節節敗退,他再添一把火。“昨夜念想卿卿,渴得疼了。”
她聽見外間倉皇而凌亂的腳步聲,退出門去。羞惱看他,咬一咬脣。
對於還沒徹底衣冠禽獸的顧大人而言,定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退了親事,這人一身輕鬆,他少有的那點兒道義上的顧慮,如脫繮的野馬,離他越行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