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考遠比文選來得肅穆。
三位考官下首,侍立着七姑娘見過一面兒的熟人,司禮監那位副總管,趙公公。他身前還坐着一人,白眉圓臉雙下巴,約莫三十來許,只看面相,圓潤得很。
用不着多想,能叫司禮監二把手,規規矩矩一旁奉茶,來人身份已是明瞭。除了趙公公認下的乾爹,名義上統領後宮一應宦官婢子的大總管馮瑛,再沒有第二人。
此人乃文王親信,與太尉府巍氏一脈,走動頗爲親近。今早蒞臨養和殿,單隻一個幼安,馮瑛絕不會賣她顏面。若非公子成有命,他也沒這個閒情,走這一遭。
“規矩可聽得明白?但有琢磨不透的地兒,趁這工夫,提了出來,咱家自會詳盡道來。若然待會兒考得不盡如人意,莫要又哭哭啼啼,怨咱家話沒講清楚,耽誤了爾等前程。再者,既是爲朝廷選拔良才,自當爲吾王鞠躬盡瘁,挑了好苗子栽培。倘若因着細微處紕漏,出了岔子,爾等自個兒前程事小,辜負了吾王恩典,卻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官場上的老油條,馮公公說話慢條斯理,奉承話一套接一套。沒忘了時不時衝上首三人作揖客套,儘量的,捧着敬着。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今次他來,不過是司禮監出的考題,最後如何評定,做主的卻是丞相的人。司禮監的人擱這兒,不過是起個監督的效用,兩兩制衡,防備着對方明目張膽,徇私舞弊。
比起他身後鋒芒畢露,一雙厲眼四下游走的趙公公,這位大總管,顯見的,更懂得適時低頭,知曉進退。宮中生存之道,背後靠山一日不發話,最好莫過於左右逢源,輕易不撕破臉、得罪人。
七姑娘偷偷瞄一眼這位歷經兩朝,俱順順當當,爬到大總管位置的御前大紅人,不由便多瞅了幾眼。
宮中從不缺聰明人。缺的,自始至終,都是腦子清明,掂量得清自個兒分量的精明人。這種人活得長久,通身棱角都打磨得滑溜溜,輕易不好對付。
“奴婢請問公公,方纔所言殿考統共三輪。最後一輪需得兩人搭夥兒協作。這搭夥兒,是個怎地說法?之前卻是從未聽說過。
七姑娘心裡也有此一問。不過她不着急,總有人趕着出頭露臉。她避在後頭,順帶聽了,算是揀現成的便宜。沒瞧見趙公公一雙鷹眼,可勁兒往她身上招呼,怕是到了如今,心裡還記恨着,因她辦砸了差事。
馮公公側身對上首點一點頭,這才緩緩道來,與底下人解惑。
“最末一輪,考的是身爲秉筆女官,頂頂要緊一條:聽不聽得懂大人們交代的差事。聽懂了,能否記得下來。便是記下了,是否能夠不歪曲事實,原原本本傳達出去。末了,還有成文的功底。如此一來,兩人搭夥兒。一個傳話,一個執筆。之後兩人調換,再考一回。考的是面面俱到,踏踏實實的真功夫。”
“至於搭夥兒,”馮公公歇一口氣,目光若有似無,極快瞥一眼第二排右手邊兒,規矩站着,聽得很是用心的小宮女。下一刻便挪開了眼,像是先頭那一瞥,壓根兒沒旁的意思。
“殿考二輪過後,只餘二十人。排在前十的,照名次高低,由高了往低了去,在後十人裡頭挑人。對方若然答應,這夥兒便算是搭成了。若然不答應……”馮公公揭開茶碗,撇一撇熱氣。霧氣後的眸子,意味難明。“便只能跳過去,讓後頭的先來。最後剩下哪兩個單着,勉強湊了對兒。凡事兒不能十全十美,也是常情。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不考校不是?”
起先就覺得如芒在背。馮公公是內廷中人,七姑娘早提防着,沒錯過他方纔看似隨意,實則別有用心的一瞥。
如今聽明白了這稀罕規矩,總算鬧明白,那一瞥的意思,約莫便是:若然不能“十全十美”,她便是那個別想着強求的例外?!
兩人湊對兒,已是不易。人心叵測,自個兒費盡力氣,另一方有心拖後腿,故意使壞。成績還能好到哪裡去?
尤其是按照名次高的往下挑人,對方不答應,還能跳過去?!這規矩真是,好深的謀算!
女官試,天大的要緊事兒,哪個不是竭盡全力,去掙那名額。爲了最後成績好看,第一的,只要腦子沒糊塗,都會先挑了後十位裡頭,成績最出挑,排在十一那人。
兩強相幫,兩相得益。說不得,發揮得好,得了第一的照應,那十一的成績刺溜一下竄上去。終考合計下來,還能把原本排在十席最末的給擠下去,扭轉乾坤也不是沒可能。
至於排在二十最末那位,本就沒甚指望,破罐子破摔,拖累起人來,不過是拉人墊背,自個兒丁點兒損失沒有。若然碰上搭夥兒的,本就是自己不待見之人,那敢情好,正巧逮了空子撒氣,噁心噁心人。
如此“周全”的規矩,當真機關算計,煞費了苦心。
七姑娘瞅瞅前排,正蹙眉回望的殷姑娘與冉姑娘,兩人也是極快察覺了貓膩。
與她交好這兩位,家世了得,女官試本就是爲她幾人開設的名目。從文王下令選進宮中,圈了做廢子的貴女當中,撈幾個與世家有嫡親血脈,十分要緊的出來。實是王權與世家爭鬥,各退一步,緩兵之計。
這麼着,殷宓與冉青,鐵板釘釘的,只會每輪考校都穩穩當當,排在前頭。不論是相府之人,或是內廷中人,沒哪個會不長腦子,將文王與世家,兩頭開罪。上頭落定的事兒,底下人便是幫着舞弊,也得費盡心思,達成不可。
如此一來,七姑娘估摸着,若然她腦子沒犯渾,總還能考進前十的吧?她三個一順風兒的,全排在前頭。之後十人,沒一個與她交好。殷宓與冉青是有恃無恐,只她落了單,處境大是不妙。
總不能她自個兒放水,考評依據,評審尺度一概不知,便莽撞落到後頭去,只爲了能與殷姑娘或是冉姑娘其中一人,湊了對子。
這般缺考量,且不定穩妥的法子,七姑娘實在不樂意。
正琢磨呢,卻見當中那位端正嚴厲,不苟言笑的考官大人,執起一卷絹帛文書,攤開來,語聲洪亮,照本宣科。
原是將昨日文選結果,告知衆人。七姑娘起初凝神靜聽,待得三甲之中沒聽到自家的名兒,已是微微抿脣,蹙了眉頭。再之後接連幾人,殷姑娘排在第六,冉姑娘緊隨其後,心頭已是漸漸沉了下去。
直到眼底深處徹底沉了眸色,方纔聽聞那位大人朗聲道,“泰隆姜氏女,文選乙等上,位十。”
這一刻,養和殿中,譏諷有之,驚疑有之,看笑話的比比皆是。
七姑娘埋着腦袋,低垂的眼瞼,叫人看不清神色。只琵琶袖底下貼在腿邊的小手,緊緊握了拳。
這便是接踵而至,非迫得她走投無路,才肯甘休麼?她自個兒答得如何,心頭有數,遠不止堪堪一個“乙等上”!
深吸一口氣,背後冷箭,防不勝防。文選已叫人動了手腳,再遇上殿考的新鮮規矩……雪上加霜。這時候,七姑娘提醒自個兒萬萬鎮定,不由的,便想起了他。
那個男人從來都是鎮定自若,冷靜得可怕。那般偉岸強韌,護在她身前,替她遮風擋雨,與她莫大的信任。此刻她不怕丟人,只怕令他失望。心頭有幾分難過,漸漸的,再好的脾氣也生了邪火。
擡眸衝殷宓擠出個安撫的笑來,不意竟撞見文選得了“甲等”,排在第二位的賈姑娘,此刻正斜眼兒睨她。那眼神兒,頗有幾分“走着瞧”的洋洋得意。
七姑娘多伶俐的人兒,被顧大人半是實話,半是惱恨,誇了句“狡詐”。這誇獎可不是白得的。
四下打量一回,得賈姑娘“提醒”,立馬聯想起延華宮中那些個風言風語。稍一作想,便猜出上回入了三甲,明裡暗裡得罪的人可不少。
這便是說,明裡有馮公公別出心裁,特意“關照”她。暗地裡賈姑娘趕着落井下石,怕是早呼朋引伴,約定好的。只盼着沒人搭理她,叫她落了單,再隨意買通個人,拉她下馬。這便能將她幾年來的努力,一筆勾銷了?
自來好說話的七姑娘,頭一回動了真火。惦記着,先忙活完這出,回頭就去尋顧左監告狀。
不是說他手底下御刑監殺人不眨眼?她瞧頭頂那一窩子太監,就挺不順眼的。至於旁的些個與她添堵的,她自會收拾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