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於最末一頁,涉及本朝律令兩考,隻字未答,遞了白卷。若非前邊答題實在出彩,十席末位,怕也輪不上的。”
如此緊要關頭,近百號人裡面,唯獨她交了白卷?由此可知,司禮監也不全是蠢人。他能私底下與相府通氣,臨陣更替考官。那廂立馬依葫蘆畫瓢,調換了答卷。
該誇那起子閹狗腦子靈便,或是狗膽包天,拎不清死活。
見世子默然不語,陷在陰影中的大半張臉,靜得有幾分森然。周準帶了幾分小心,繼續回稟。
“下官手下探子來報,疑似考題早已泄漏。今次排在姑娘前頭那幾人,初試時候不過了了。觀她幾人答題,大同小異,錯也是錯在一處。當是事前聚了頭,反覆商議過。”
他便笑起來,戴玉戒的手指扣在案上,聲聲擊起脆響。
“小丫頭實誠,又被人欺了去。”
她那般躍躍欲試在他跟前得瑟,不過列在十席末位。本該教她凡事兒多留個心眼兒,兩耳不聞窗外事,未必就是上上之選。可這會兒他心裡只餘了心疼。
她這般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兒,壓根兒沒想過投機取巧。笨是笨了些,卻憨厚得招他喜歡。她私底下有多刻苦溫書,他便有多捨不得,憐惜她更甚。
他喜歡靜夜裡,一旁看她挑燈夜讀。小小的人兒,周身鑲了圈兒柔和的光暈,伴在他身側,心裡也跟着變得溫軟。
他自身精於謀算,明面兒上的,或是檯面底下見不得光的,少有他應付不來。身邊跟着這麼個丫頭,乾淨得白紙似的,最喜歡拿真本事與人較勁兒,真叫他稀罕。
公孫曾笑言,他待她,比尋常人家教養親閨女兒還要費心。他也不嫌瑣事繁雜,親見她一步步長成,最多卻是滿足。真如疼丫頭般,管教她,亦疼愛她。
“何人指使?”他向後仰躺在錦榻上,擡起一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撩一撩袍子,行止疏懶,星眸半合。
小丫頭實誠,他卻是不然。一報還一報,於他看來,還得輕了,遠不足以震懾宵小。
周準目光落在書案上擺放的根雕筆筒上,有幾分猜到,今夜怕是難以太平。
“事出突然,查探不盡詳實。只大致懷疑,該是與王府有幾分牽連。其後亦有公子成順水推舟,於郡主行事上,允了幾分便利。”
提及幼安,屋裡有一瞬顯得格外靜謐。畢竟那位郡主,終是與世子定了親的。
顧衍削薄的脣角,噙了抹冷笑。
“她倒是會盤算。”沒進他顧氏的門,先與巍氏有了瓜葛。該誇她長袖善舞,或是因小失大,分不清遠近親疏?被人當了槍使,反過來對付他,猶不自知。這便是族中精挑細選,多番勸他不可辜負的女人?
顧衍不由輕哂,當真娶了這女人,是叫他時刻提防裡應外合,腹背受敵?兩相比照,小丫頭懶洋洋,萬事不肯出頭,恨不能關院子裡獨自過清靜日子,顯見的,更令他省心。
“他兩人暫且緩一緩。司禮監那頭,莫要與之客套。”既賣了幼安情面,他且看看,御刑監要拿的人,八王府保是不保。
周準把在佩刀上的手緊了緊。自世子攜七姑娘回京,行事已逐日收斂。如今驟然要拿司禮監開刀,且不說宮裡作何反應,只怕國公爺那頭便不好交差。
聽世子口吻,“緩一緩”,該是秋後算賬的意思。
之前世子待郡主已是冷淡,經此一事,世子與準世子妃,兩人間不和睦的消息,怕是再難壓制得住。
周大人暗自搖頭,忽而卻見書案後那人起身抻一抻袖袍,舉步向外行去。
“備馬。本官有要事尋廷尉大人商議。你且自去忙去,指派個人隨行即可。”一頭交代,一頭將領口處鬆開的盤扣,又扣了回去。
卻是懶得更衣,錦袍上還沾了幾分淡薄的酒氣,人已大步跨出門去。
周准將人送至府衙門口,望着漸行漸遠的車架,舉目眺望,柳梢上正掛着一輪生了毛邊的彎月。
亥時已過,世子此刻出門,除去爲七姑娘的事兒,不作他想。之於交代他辦的差事,確實需得即刻吩咐下去。
烏雲蔽月,恰是御刑監最方便出沒的時辰。
幼安尚且不知犯了那人忌諱。剛得了信兒,姜家那丫頭竟堪堪保住一席,如此層層設計,竟也沒能拉了她下馬,實在可恨。
又想那莫名其妙,半道殺出來的相府主考,幼安尖利的指甲劃過手上雲錦織就的侍女圖扇面兒。留下一道滑了絲兒,筆直綿長的刮痕。
不過對付一個毫無根底的野丫頭,竟也這般艱難。日後她入主國公府,還要如何收服人心?
如今不打壓了她的氣焰,待她晉升女官,身價硬生生擡高一大截兒。若然世子堅決要納她入府,一個姨娘,唾手可得。再要是得了寵,替國公府開枝散葉,晉個貴妾,佔了側夫人的名分,到那時候,想要拿捏她,已是力不從心,悔之晚矣。
幼安如此憂慮,也是被世子多番爲那女子破例,驚得怕了,失了底氣。老話都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幼安謀算得長遠,自然心頭惴惴,疑神疑鬼。越看姜家那姑娘,越覺是個禍根。不除不快。
更叫她惱火,平日還能依仗賀幀,可這當口,那人竟離京辦差,叫她身旁再無可用之人。幼安左思右想,之前已花費許多心思,散了重金,此刻收手,半途而廢,怎能叫她甘心?
“最末一席麼?”旋着團扇在手心打轉,幼安嬌豔的面龐上,終是露了幾分決然。
他護着她又如何?一日升不了女官,一日便是宮裡頭伺候人的奴才。不說往死裡折騰,便是隨意指個人配了,他還能將手伸到後宮裡,一手遮天了不成?
大周,說到底,還不是他顧氏一家說了算的。
執着象牙扇柄,輕輕敲在錦凳邊沿,幼安沉吟良久,驀地,總算記起個能夠施爲的地兒。
若然安排得好,足矣令她翻不了身。回首問身後侍立的連翹,“上回買通那內應,與她結了樑子那人,是哪家的來着?”
連翹一愣,趕忙湊近了,賠個笑臉。“賈府上的,與那位,早在女學裡便鬧了彆扭,積怨深着呢。”
幼安眼底應聲起了華彩。一計不成,再生一計。芙蓉面上,霎時奕奕灼灼,難得的好水色。
“那便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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