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住榮善堂。正廳裡濟濟一堂,除了高坐上首一頭銀髮的姜老太太,大房一屋人尚在孝期,都是素白麻衣,進門時候匆匆一瞥,各自臉面來不及瞧清,只老太太右首第一人,七姑娘卻是一眼認了出來。
怎地她爹爹身後只跟着郡守府大管事,不見太太身影?
進屋前已換了孝服,五姑娘扶着辛枝,跟在兩位爺身後請安。“老太太,孫女兒來得遲了。”話音未落,眼淚已簌簌而下。捏着帕子摁一摁眼角,拽着辛枝便要磕頭。
“起來起來,這是五丫頭?人怎的瘦成這樣了?快走近了瞧瞧。”
孝服是府上統一置辦,哪兒管各自身量。差不多肥瘦就成,往身上一套,五姑娘還在病裡,真是憔悴得弱不勝衣了。
老太太杵着柺杖,六十有餘,眼神兒不比從前。只瞧見五姑娘慘白個小臉兒,跟鬢角簪的絹花兒一個色。離了人攙扶,像是壓根兒就站不住,於是向前微微探着身子,招她到跟前說話。
老太太屋裡史媽媽,附耳將從叔貴那兒聽來,五姑娘傷痛太過,路上撐不住病倒的話再說一遍。頓時的,姜老太太受了莫大觸動,悲從中來,更哀痛長子橫死獄中,握着五姑娘手,祖孫兩相顧慼慼,滿眼含淚。
“難爲你這樣孝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還沒輪上七姑娘請安,屋裡人都忙着附和,盡數誇五姑娘去了。將她孤零零晾在那兒,也沒個人出面搭理。
已經坐下的姜二爺冷着個臉,他就這一個親妹子,但凡在老太太跟前,總是不被人待見。心裡如何能痛快?
“老太太仔細身子,萬萬保重。阿柔,還不趕快勸着些,怎能招老太太這樣痛心。”姜家大爺作爲嫡長孫,這話是有分量的。五姑娘抽噎着應下,見好就收。老太太聽長孫心疼自個兒,心裡寬慰,再看姜楠,真是處處都滿意。
“這些年孫兒幾個不在您跟前侍奉,心裡卻時刻惦記着家裡。”衝七姑娘招一招手,姜楠向老太太溫聲道,“這是七姑娘,您瞧瞧,還認不認得出來?可是出落得更標緻了?”
七姑娘趕忙上前磕了頭,知曉這是大哥哥隱隱護着她。這時候,也就最受寵的姜楠說得上話。
“這是七丫頭?”叫婢子給身嬌體弱的五姑娘看了坐,老太太這才眯起眼,打量一番,這回沒叫人近前。“個兒頭是長高了,勉強能瞧出小時候的模樣來。”
比起二房其餘幾位爺跟姑娘,對七姑娘,顯然不怎的親熱。
春英跟在姑娘身後,心裡直髮酸。多少年不見了,這可是老太太親孫女兒。見面比族裡遠親還不如。誇七姑娘個頭長高了,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兒,哪怕問一句“今年多大了”,也比這話有心。
春英替自家姑娘委屈,七姑娘坐下後,悶悶的,一聲不吭,彷彿屋裡沒她這麼個人。明日一早去祖宗祠堂裡給大老爺敬香,今日過來,不過與衆人見個禮。總算得了閒,正好瞅瞅對面大房都有哪些人在。
這麼一打量,七姑娘眼底閃過絲訝然。已經嫁了人的大姑娘姜怡,頭七後居然沒跟着姑爺回去?
之前她與姜怡本不親近,一年裡也說不上幾句話。這回再見了人,只見姜怡梳了婦人頭,陪在瘦了一圈兒的大太太身邊,打扮成熟許多,險些認不出來。眉宇間攏着幾分鬱鬱寡歡,愁苦起來,一眼能瞧見額頭生出的細紋。
莫不是嫁人後日子不順心?七姑娘暗自回想,姜怡是大太太嫡出閨女,出嫁那會兒,二房早離了南陽。只從偶爾往來的家書裡,得知大姑娘嫁了個縣丞,做了正頭官夫人。
不是說千挑萬選的好姻緣,怎麼看起來像是不如意……
姜怡右手邊兒過去,按照尊卑,依次坐着嫡出二姑娘姜春、四爺姜立。過後是花姨娘所出十一姑娘姜珊、七爺姜爲。大房就這麼些人,大老爺姬妾雖多,子嗣卻不豐。
環顧一圈兒,將各人瞧仔細囉,再看一眼大太太童氏紅腫的眼睛,七姑娘收斂心神,跟身後擺着的花架子似的,徹底成了屋裡人陪襯。
好容易等到散了場,各自告退。五姑娘身子不好,先行回屋。七姑娘守在榮善堂外面,好容易等到姜大人出門,立馬帶着春英上前。
“爹爹。”屋裡時候,她便發覺姜大人有幾分心不在焉。沒見着太太,心裡也不踏實。
近處細看,姜大人面容帶了幾分疲憊,眼窩底下有一抹青影。“爹爹有煩心事不成?怎地這樣疲累。還是夜裡歇得不好?”小手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比劃一番,那意思,她都瞧出來了,不能隨意揀幾句話糊弄她。
郡守大人不妨七姑娘在外頭探頭探腦,原是心裡記掛他,不放心呢。只覺心裡熨帖,沒白心疼她一場。和氣摸摸她腦袋,對方纔她受的委屈,既無奈又憐惜。
他這閨女兒,性子乖巧,最是懂事。唯一的不好,不如五姑娘會說話。可姜大人覺得,嘴皮子笨,反倒更突顯七姑娘實誠本分,真心實意。姜柔他雖也看重,可對比起來,總是默默受委屈的七姑娘,無端就讓人心疼,總覺不能虧待了她。
尤其今日,衆人都只顧着大老爺如何如何,只七姑娘一人心裡還記掛着他這做爹的好不好,一時間真是老懷欣慰了。
“家中太太有喜,前三月坐胎不穩,不宜遠行。兩頭操心,難免操勞些。阿瑗莫擔憂。”
七姑娘張着小嘴兒,怎麼也沒想到,還能聽見這樣的好消息。心頭大石頭落了地,歡喜笑起來,甜甜給姜大人道喜,“恭喜爹爹,阿瑗等着太太給您添個大胖小子,日後家裡更熱鬧了。”
誰說七姑娘不會說話?一句話便討了郡守大人歡心。
春英望着含笑離去,頗爲感概的郡守大人,再看七姑娘自個兒樂呵,搖頭晃腦往院子裡去。
路上每隔幾步便掛了慘白的風燈,風一吹,燈籠搖搖晃晃,便是大白日,豔陽天,看着就叫人心頭抑鬱。
春英跟在自家姑娘身後,日頭照進抄手遊廊裡,明晃晃的,給姑娘身影鑲了層暖暖的金邊兒。周遭再淒冷,七姑娘自顧走路帶風,身旁冷遇,全然礙不着她。
看着這樣的姑娘,壓在春英心頭的沉悶漸漸便散了,兩步跟上去,主僕兩人穿過月洞門,悠悠行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