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抱着自己的冰靴,喜不自勝地回了屋子,早將童南溪這個“狗官”帶來的不快丟到了爪哇國。
她早看準了在東南角的一片樹林盡頭,有一個池塘。
這池塘其實是內湖的一角,蜿蜒流到這裡,聚出一汪廣闊的湖面,縱然不如內湖那樣煙波浩渺,卻別有一番平靜。
宮裡的人最早叫它靜湖,因它水面安靜,一邊綠樹掩映,另一邊長灘伸展,是宮中難得的安靜之處。可時間長了,慢慢地,人們也叫它鏡湖,那水面在冬天的時候,整湖結成平坦的冰面,晶瑩如鏡,映照人間。
如今正是隆冬臘月,鏡湖美得不似人間。冰有了,鞋有了,錦繡也有了,就差入夜了。
她渴望冰面,但絕不想讓人圍觀。她再也不要當話題女王。
夜終於不緊不慢,悄悄地來了。天空甚至飄起了星星點點的雪花。雪下得不大,像是爲了彌補沒有月色的夜晚,來加點兒浪漫的佐料。
錦繡將長髮緊緊地挽成一個髻,像以前參加比賽那樣,梳得光光的,露出美麗飽滿的額頭。
她照着鏡子,這一刻,她是自戀的。任何一個女孩子,坐在鏡前,面對這樣的容貌,都不可能不自戀。
真正的美女,敢於直面敞亮的額頭。錦繡深刻地理解了這一點。鏡中的姑娘自信而美麗,只要一穿上冰靴,她便能煥發出上輩子昂然的光彩。
頭髮搞定,挽得很牢,衣裳卻不合適,這大冬天宮裡發的厚袍子,穿得人像個竹筒。幸好錦繡也沒什麼身材可言,竹筒子就竹筒子。但是要去冰嬉就不行了啊,這腿都邁不開啊!
想了想,換了件夾襖,下面穿了春秋的百褶裙,再將厚袍子披在外面,悄無聲地出了門。
宸宮裡,寶慶帝的寢宮燈燭萬盞,將金碧輝煌的大殿照得高曠富貴。
寶慶帝正給定南大將景王元恆接風,席間還有兩位葉丞相和於丞相兩位老臣陪同,十一皇子元碩,因不久之前剛剛封了郡王,又頗得寶慶帝偏愛,故也陪在席間。
夜宴的規模並不大,寶慶帝說,只是個家宴,而兩位丞相只是嘉賓,至於其他已遷出宮外居住的皇子亦並未邀請。
葉丞相是左丞相,內閣首輔,當朝靖安皇后的舅舅;於丞相是右丞相,內閣次席,孫女嫁於九皇子瑞郡王元寅。所以說,勉強稱作家宴,亦未嘗不可。
可在兩位丞相看來,這樣的接風宴是有用意的。
寶慶帝津津有味地聽元恆講着南疆的風土人情,席間半點國事軍事未談,聽起來果然是家宴無疑。
可是,越是如此,兩位丞相越是感覺到,寶慶帝是在暗示着未來,這個元家的家宴誰是主角?這個祁國的朝廷誰又是主角?
葉丞相自不必說,人家連那麼隱私的男女私情都向他坦誠了,自然算是同一條道上的。而於丞相本是中立觀望的,現下也有些動搖,打算回頭跟孫女好生暗示一下,讓瑞郡主跟景王多親近親近。
賓主皆很放鬆,寶慶帝還問:“聽說你在南邊差點送了命,朕那一刻真後悔將你派到南邊去。
元恆的凌厲,向來只留在戰場上,除此之外,他總是保持着皇室特有的優雅與高貴。
“讓父皇擔心了。兒臣命大,軍中恰好有個新來的士兵聲稱自己能治瘴毒,副將們怕不靠譜,還攔着不讓兒臣試,倒是兒臣一意孤行,反而因禍得福。”
葉丞相道:“那是王爺吉人自有天相。”
於丞相也覺得這當口不開口不合適啊,跟進道:“關鍵時刻,足見王爺處事果斷。”
還好,都是有節操的老臣,還是自恃着身份,太露骨的馬屁人家也是不拍的。
寶慶帝身爲皇帝,卻是另一種思路,蹙眉片刻,忽道:“瘴毒可是南邊最難治療也最爲兇險的毒氣,多少名醫高士都束手無策,怎麼一個新入營的士兵卻有這般能耐?”
元恆笑道:“就跟我們宮裡雖有尚功局,可最好的工匠卻還在江南,是一個道理。高手從來都在民間。這少年卻是祖傳的土方,從來只在家族內部使用,故外人不曾知曉。”
寶慶帝突然笑道:“那真是天賜良機。南疆之戰,瘴毒從來都是折損兵力的一大頑疾,既有此方,豈不是如虎添翼,往後再也不擔心什麼瘴毒了。”
元恆縱是得意,也是淡淡的:“回父皇,已在軍中推廣。不過,考慮到不能爲敵方所用,故此,藥方並未公開,而是由王主簿親自制藥,再分發到每個營裡。”
寶慶帝點點頭:“甚爲穩妥,很好。”
兩位丞相心中又是一動。端王在朝中,處理得政事再多,也未得過寶慶帝這般首肯,不是覺得他過於狠辣,便是微辭其急功近利。
夜深,寶慶帝漸露疲態,浦良言隨侍左右的殷勤,似乎在告訴大家,宴席即將接近尾聲。於是衆人迅速將話題引向結尾,讓寶慶帝的終結顯得毫不突兀。
這是本事。
“恆兒再留一留,扶朕進去。兩位愛卿路上小心。”
這便是送客了。
兩家相府的小轎已等在宮門之外,遠遠的已能看到轎伕翹首望着宮門裡,他們也想早點收工回家睡覺呢。
趁着四周無人,夜色又掩人耳目,於丞相突然低聲對葉丞相道:“伯駒兄,咱倆同朝爲官這麼些年,彼此知根知底,向來皆以皇上之意爲己意,今日弟卻要問兄一句話,勿嫌弟唐突。”
葉丞相像是料到於丞相有此一問,不緊不慢低聲道:“福謙老弟,咱倆不用這麼見外,但說無妨。”
於丞相想了想,還是繞了個彎子,沒有直接問皇上到底意屬何人,這麼問太沒技術含量。
“皇上對端王向來多有微詞,可每每政事,又總是放手讓其經手去辦,實在教人有些納悶。”
葉丞相沉默片刻,終於吐了四個字:“不做不錯。”
於丞相突然心底敞亮,果然葉丞相纔是能揣摩到皇上心思的那個人啊!
當下,心中主意已定,向葉丞相抱拳道:“伯駒兄果然一語驚醒夢中人。弟明白了。”說罷,轉身向於府的轎子走去,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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