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隨行的六名灰袍僧被殺,那聶姓女子神色卻依然從容,全無半分慌亂。眼看着“陰後”祝玉研從天而降,她也只是微微一笑,斂衽欠身道:“這位姐姐,想必就是陰癸派掌門,祝宗主了吧?盛名之下果無虛士,妹子歎爲觀止,佩服,佩服。”
這女子無論舉手投足,看來都不象身懷武功的模樣。偏偏態度鎮定得過分,簡直堪稱反常。即使以陰後的修爲,一時間也看不透對方深淺。大雄寶殿距離白石廣場極近,雖然殿門如今是虛掩的,從外面看不出端倪。但只要扯開喉嚨大叫一聲,那麼不過彈指工夫,了空和尚立刻就能率領護寺四大金剛以及那百多名灰袍僧趕過來支援。祝玉研修爲再高,頂多也不過比了空和尚稍勝一籌而已。再加上四大金剛和淨念禪院鎮寺絕學〖法網禪陣〗,隨時可能讓陰後來了就走不得。
身處險地,處事絕不可有絲毫拖泥帶水,否則必將自招惡果。所以儘管那女子斯斯文文地似是和自己閒話家常,祝玉研卻也懶得和她多說廢話。輕聲清吒中,陰後提臂引掌隔空急拍。掌勢似慢實快,於連綿不絕的顫動間幻化出千百掌影,令人產生猶如置身天羅地網,根本無路可逃的感覺。電光石火之際,纖纖玉掌挾〖天魔秘〗大法第十二層“虛實篇”的強悍殺力,狠狠印上了敵人胸膛,登時爆出“啵~”一下悶響,卻竟然並未有爆出任何致命殺傷力。那聶姓女子行若無事,輕笑道:“啊喲,祝宗主這是在考較小妹武功麼?既然姐姐有如此興致,恭敬不如從命,小妹也只好勉力相陪了。”言笑殷殷之間,也是舉掌反劈,度居然不慢,可惜論掌力卻是不值一哂,全無半分威脅。
然而不管她表現得如何差勁也罷,之前祝玉研那力足開碑裂石,便是李淵、楊素等高手也不敢貿然硬接的一掌,居然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卻是鐵打的事實。陰後嘿聲冷哼,把〖天魔秘〗推高一級,從十二層“虛實篇”進入十三層“空間篇”,翻過皓腕反掌相迎。只聽“啪~”地雙掌相交,兩道窈窕嬌軀同時輕顫,祝玉研雙瞳急遽放大又收縮,喝道:“妳是……”
話尤未畢,“陰後”體內真氣運轉突然不受控制地倒行逆衝,她心中大驚,連忙住口,全神貫注地對內進行鎮壓,就此再無餘裕吐字說話。那聶姓女子笑容依舊,渾身上下源源不絕地滲出縷縷黑氣,隨之幻化成一張虛幻不實,卻又充滿痛苦感覺的扭曲人面。款款溫柔地啓脣道:“祝姐姐遠來不易,小妹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這就留下來吧。”左掌拍出,赫然竟將那張扭曲的黑氣人面按入了祝玉研體內。黑氣並無實質性殺傷力可言,然而黑氣入體,“陰後”立覺頭腦中昏昏沉沉,空有驚世功力,卻覺遍體酥軟如綿,根本提不起勁來,實在古怪非常。
如此情景,已經大大越了“陰後”的想象之外,但對於那聶姓女子而言,卻只是理所當然的事罷了。眼見這號稱天下第一女性高手的陰癸派宗主也在自己手下受制,饒她矜持,心下也不由得微生自得之情。不過她更知道以自己修爲,不可能長久製得住“陰後”,須得再多加層保險方纔能保絕對萬無一失。當即凝神運功,並指如劍,疾點對方檀中要穴。
迅雷不及掩耳間,一道猶如精靈般的纖纖白影,陡然身如飛仙凌空飄落。儘管被母親吩咐無論如何不可出售,祝美仙卻終於還是按耐不住,從藏身的大殿承塵橫樑之上急躍而下,怒叱道:“賤人,妳想對我娘做什麼?”聲尤未落,早催動〖天魔秘〗大法第十六層“空間篇”顛峰境界,如轟雷摯電般凌空轟下!
剎那間,天魔場的怪異凹陷空間盡把方圓十丈範圍內的一切事物全部籠罩在內。那聶姓女子只覺渾身輕飄飄地如欲離地飛昇,霎時間只感震駭莫名。她一身本事雖然玄異莫測,但也無法同時應付陰後母女二人。當下心中暗暗叫聲“可惜”。哪怕萬般迫不得已,也惟有先抽身後退,再反掌朝天轟出一張不住扭曲的黑氣人面。黑氣人面如磁攝鐵,自動投入天魔場中。先前祝玉研所品嚐過的那種古怪滋味,當即原封不動地轉移到祝美仙身上。天魔場的氣勁籠牢當即微見散亂,出現了一絲本不該會有的空隙。那聶姓女子趁機動身向外闖了出去,雖然鬢凌亂,模樣略見狼狽,但身上仍是絲毫無損。祝美仙畢竟閱歷太淺,這時候居然也不繼續上前追擊,而是出手扶住母親,焦聲喚道:“媽,媽,妳怎麼樣啦?”
陰後身體晃了晃,迷茫的目光迅恢復清澈。〖天魔秘〗大法催動,立時把體內殘留的怪異黑氣盡數驅離自己經脈,沉聲道:“不礙事。”擡頭凝望着面前那聶姓女子,神情凝重,緩緩問道:“尊駕是誰?和慧可大師如何稱呼?”
那聶姓女子本來總是一副智珠在握,從容不迫的模樣。然而那“慧可大師”六個字入耳,她當場便是一震,憎恨、景仰、厭惡、懷念、孺慕、唾棄、哀傷、喜悅、絕望、興奮……無數幕被壓制於靈魂深處,卻從未遺忘的情景攜帶着形形式式激烈得各走極端的情緒,同時在她腦海中如走馬燈般閃過,剎那間,她竟如泥塑木偶般癡癡凝立原地,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須臾之間,她竟已將自己的前半生從頭到尾地重溫了一次。然後如夢初醒,長長地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展顏笑道:“奴家姓聶,小名二孃。至於與慧可大師之間的關係……承蒙祝宗主垂詢,本來不當如此無禮。可惜……唉~~奴家實在別有苦衷,所以,還請祝宗主原諒。”
祝美仙年輕識淺,從來未曾獨自行走江湖,對於武林中的奇聞軼事,大都不甚了了。雖然明知此刻還身處險地,可是始終仍忍不住開口問道:“媽,這個慧可是誰啊?”
祝玉研雙眸內目光閃爍,暗暗提聚〖天魔秘〗大法,氣勢猶如無止境般不住提升。意胎看似閒暇,實質早已運使無形氣機,牢牢鎖定了聶二孃的周身要害。只要她稍有輕舉妄動,立時就能動急如驚雷的必殺一擊,右手則揹負身後,向祝美仙作了個只有自己兩母女間才明白的隱秘手勢。信口淡道:“慧可就是禪宗初祖菩提達摩的衣鉢傳人。他爲了追求佛門大道真諦,不惜斷臂求法,終於感動了菩提達摩而被收錄門牆,並付託以禪宗法統,後來稱爲禪宗二祖。”
禪宗法統世代相傳,當世的衣鉢傳人是四祖道信大師。他與天台宗智顗(音讀“以”)大師、三論宗嘉祥大師、華嚴宗帝心尊者等合稱四大聖僧,其修爲絕高。單打獨鬥,四大聖僧任何一人也絕不在邪王陰後之下。而若四大聖僧聯手,傳說更是天下無敵。佛門向來是魔門大敵,所以祝美仙以往自然亦曾聽母親說起過關於四大聖僧之事。此刻聽得慧可居然是道信的師祖,不由得微微吃了一驚,問道:“那……慧可的武功很厲害嗎?”
陰後淡淡道:“菩提達摩手創少林寺四大神功,修爲之高,堪稱震古爍今,天下無敵。不過慧可雖然是他佛法的衣鉢傳人,卻從來沒有修習過童子功、金鐘罩、易筋經或者洗髓經等任何一門武功。據說他後來精研佛家的《大般涅槃經》,曾經從中自行領悟了一套奇異武學,就稱呼爲〖涅槃道〗。不過慧可真正祈求得到的,是解脫生死之佛法大道,並非武學。所以他圓寂之前,就將自己手創的〖涅槃道〗秘笈秘密收藏起來,並沒有傳授弟子門人。不過……”
祝玉研頓了頓,眉宇間神情似笑非笑,向聶二孃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道:“慧可將衣鉢傳授給三祖僧璨大師之後,就孑然一身離開少室山,重入紅塵。四處出入於酒樓食肆,甚至是賭坊妓館去說佛講經。聽說曾經還和翼州鄴都頭號花魁娘子有點什麼不清不楚的曖昧,那位花魁娘子……記得好象也是姓聶?”
聶二孃容色不改,微笑躬身道:“陰後不愧爲武林前輩。博聞強記,多知江湖舊事。這番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只是……如今祝宗主置身險地,居然還如此有閒情逸致來家長裡短,背後窺人隱私,這份氣度卻更加令小妹衷心敬佩了。”
祝玉研嘴角微往上牽,展露出絲絲美得銷魂蝕骨,偏偏又教人看後只感覺遍體生寒的冰冷笑意。悠悠道:“妹子這副伶牙俐齒,姐姐我可當真喜歡得緊了。若非時機不湊巧,可還真想將它們都敲下來好好收藏呢。不過現在麼……妹子妳若是識趣的話,最好便自己點了自己的軟麻穴,然後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生過那樣乖乖睡上一覺。否則……姐姐雖然萬般不忍心,可是也只好送妹子直上西天極樂,真個涅槃呢。”
聶二孃豎掌當胸,嫣然笑道:“世間空苦,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爲樂。這滾滾紅塵,妹子我也早呆得膩了。假若當真能得姐姐送上一程,妹子有樂無苦,惟有感激不盡而已。請。”話聲未畢,那股邪異絕倫的濃重黑氣,陡然再度透體暴現。聶二孃身法如風急縱而前,雙掌齊出當面急拍。赫然竟無視於陰後的氣機侵襲,率先動搶攻。
〖涅槃道〗真正威力全面揮,她彷彿脫胎換骨,無論氣勢、度、力量全都陡然暴增。看模樣至少也達到了金鐘罩第十關左右的級數。再加上〖涅槃道〗的詭異力量,即使祝玉研也絕不敢對之有半分輕視。本來她若是與祝美仙母女二人聯手,自然可以穩操勝券並且做到戰決。然而身爲一派宗主,“陰後”始終保有自己的底線。非到萬不得已時,也不肯像那些下三濫的流氓小混混一樣倚多爲勝。更何況她本身亦對自我實力有着十足信心,決不信〖天魔秘〗大法會輸給〖涅槃道〗。眼看聶二孃掌挾黑氣攻到,這陰癸派宗主當即斷聲喝道:“仙兒,帶人先走。娘隨後就來。”語聲中同樣欺身游上,雙掌似柔實剛地連續揮拂,幻出百掌千影。繞開聶二孃雙掌攻勢,斜裡側擊,急急拍向她腰脅間的破綻。
聶二孃反應亦是快極,竟於近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驟然拗身曲腰,以一線之差閃開致命殺着。她雙掌掌力凝而不吐,反攻陰後背心至陽要穴。無論度力量,也全無絲毫損減。正是〖涅槃道〗第一道“常住”。涅槃之理,通徹三界而常存,圓遍十方而常住,故稱“常住”,乃堂堂皇皇的佛法大道。本來不該會凝現出這種充斥無窮怨憤的黑氣纔對。可也不知道聶二孃究竟在修煉中生了什麼偏差,居然把二祖慧可手創的正宗佛門絕學,練成了這麼副陰邪詭異的模樣,以至於對魔門絕學也全然地失去了剋制之效。
但儘管走上偏路,〖涅槃道〗的威力比之原來亦未稍減。彈指間二人以快打快,兩道嬌嬈娉婷的身影在大殿中心滴溜溜地相互追逐,猶如同時幻化出三四十人一般。但彼此爭鬥雖烈,偏偏又都姿態曼妙,猶如花間翩翩起舞的雙蝶,一時也難分高下。
祝玉研的無敵形象,自幼已經深深植根於祝美仙意識之中。雖然剛纔初遇〖涅槃道〗時,“陰後”確實是吃了點小虧,但祝美仙卻深信,這等鬼蜮伎倆乃是可一不可再,絕對不會再威脅得了自家孃親。當下更不遲疑,祝玉研吩咐之聲甫落,她早如乳燕迴翔貼地滑出,雙手同時抓了衛王楊爽與大龍頭翟讓二人,九十度直角沖天拔起。只須衝出到大雄寶殿之外,便是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淨念禪院高手再多,那是鞭長莫及,再不足爲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