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能有什麼問題?只恐怕,是正與他交手的那人有大問題罷了。”祝玉研頭也不回,便冷冷地向女兒拋出了這麼一句。言下之間並無欣喜,反而還隱隱地帶了幾分忌憚提防之意。
說實在話,小王爺修爲之高遠出意料之外,這也就罷了。更讓這位陰癸派當代宗主在意的,其實是小王爺的眼神。每次和他視線正面相對,“陰後”總會覺得心底寒,就彷彿自己整個人由內而外都被對方看穿看透了一樣,根本毫無任何秘密可言。儘管已經拿到了小王爺親筆書寫用印並畫下花押的訂婚文書,還有河南道行臺尚書令的虎符這兩件重要事物作爲憑證。可是隱約之間,她卻仍會覺得,自己這番苦心綢繆,其實根本屬於枉費心思。河南王並非是一個用這種手段,就能夠控制得了的人。到最後……到最後到底會變成怎麼樣,此際實在難以逆料。
這種無法控制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上次產生出類似感覺時,是在什麼時候?好遙遠,已經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可是儘管遙遠,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不,應該說,是時間過得越久,記憶反而益鮮明瞭纔對。二十年前,自己被那該殺千刀的騙子用甜言蜜語哄到牀上去之前,也曾經有過這種無法控制的感覺。之後……之後……之後……
憤怒的火焰陡然在胸膛間熊熊燃燒而起,“陰後”下意識地用力抓緊鐘樓的欄杆,直把那段碗口粗細的堅實檀木捏得不住“格~格~”輕響,隨時要承受不住而爆裂一般。
陰後因爲回憶起那段不堪回的往事,情緒驟然抽離了現實。縱使低頭凝望着鐘樓之下的廣場,卻是目光恍惚,對於眼前事物全然地視如不見。祝美仙也不知道孃親忽然間怎麼了,卻也不敢打擾。她回頭望了望鐘樓內的角落,確信那七、八名負責敲鐘的禪院低輩僧人已經全被自己下重手封了穴道暈死過去,決不能再造成任何麻煩,當下也徑直向前走出幾步,從孃親肩膀之上探出腦袋,好奇地往下面張望。
淨念禪院之內的所有主建築物,都依次排列在正對寺門的中軸線上。沿着這道中軸線,分別有文殊殿、大雄寶殿、無量殿等合共七座大殿。其中大雄寶殿之後的就是清心銅殿。闊深各達三丈,高只有丈半,但卻是通體以金銅鑄造,名副其實是銅牆鐵壁。銅殿沒有窗戶,只在瓦頂上開了四個拳頭般大的通氣孔,假如有什麼重要事物或人質需要加以守護的話,那麼將他(它)收藏在銅殿之內,便絕對可以作到如字面意義上一樣的完全“萬無一失”。
除銅殿外,所有建築均以三彩琉璃瓦覆蓋,色澤如新,卻不知是因寺內和尚勤於打掃,還是瓦質如此。尤以三彩中的孔雀藍色最爲耀眼。可想見在陽光照射下的輝燦情景。而此刻“陰後“母女二人所處身的鐘樓,正位於銅殿與另一座主殿之間,兩者相隔的距離大有差異,前者遠而後者近。形成銅殿前有一廣闊達百丈,以白石砌成,圍以白石雕欄的平臺廣場。廣場正中處供奉了座文殊菩薩的銅像,騎在金毛獅背,高達兩丈許,龕旁還有藥師、釋迦和彌陀等三世佛。彩塑金飾,頗有氣魄,但亦令人覺得有點不合一般寺院慣例。在白石平臺四方邊沿處,除去四個石階出入口以外,還平均分佈着五百羅漢,均以金銅鑄制,個個神情姿態不同,但無論睜眼突額,又或垂目內守,都是栩栩如生,與活人無異。白石廣場的文殊佛龕之前,又放了一個大香爐,燃着的檀香正送出大量香氣,瀰漫於整個空間,
那邊廂,小王爺已經和少林寺三僧打得天翻地覆,但這邊卻始終全無動靜。除去與銅殿相隔只有十丈許的大雄寶殿內傳出陣陣有規律的誦經聲外,寺內其他地方始終不見有半個人影,大有種高深莫測的味道在。“陰後”雖然依仗絕世輕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到淨念禪院的核心地帶裡來,可是此刻光天化日之下,她也只能暫且待在鐘樓之上靜觀其變,絕不敢輕舉妄動。
變化乃由施展輕功,從遠處急掠而至的不懼和不貪二僧帶來。這同樣位列護寺四大金剛的二僧,穿過白石廣場,徑直往大雄寶殿的方向而去。得到殿前,二僧急急駐足,先整理了一下身上略顯凌亂的僧袍,然後豎掌彎腰行了一禮,並肩走入殿內。不過片刻工夫,就只聽得“叮~叮~叮~”連續三下清脆悠揚的磬聲從殿中傳來,規律而整齊,兼且絕無間歇空隙的唸經聲倏然停止。“陰後”精神一振,搖搖頭將那些陳年舊事以及種種雜念都統統拋諸腦後,神情嚴肅地向祝美仙做了個手勢,隨即和她分別閃身躲到了鐘樓的兩根巨柱之後,聚精會神提氣戒備,偷眼向下張望。只見百餘名灰袍僧人在不貪、不懼以及另外兩名和他們打扮相同的藍袍僧不嗔、不癡的率領之下,雙掌合什,低魚貫而出。不多時,這合共一百八名僧人整齊地在白石廣場之上集合起來。人數雖衆多,卻不聞半點聲息,甚至連呼吸聲都欠缺。
“嘎~”輕響聲中,清心銅殿那兩扇高達一丈的銅鑄大門忽然無風自動,分往左右開啓,露出裡面黑沉沉的空間。緊接着,幾道人影先後從殿內走出。爲兩人,左側者峨冠博帶,舉手投足之際飄逸灑脫,大見名士風範,正是越國公楊素。右側卻是名身材高挺,年紀最多隻有三十五、六的俊秀和尚。其面上似乎有種乎世俗的湛然神光,目光深邃,使人莫測高深。身穿一襲黃色內袍,棕式外套的僧服,份外顯出他那鶴立雞羣般的然姿態。不問可知,此人當然就是淨念禪院的主持,了空和尚。而在楊素與了空之後,卻是一名荊釵布裙的年輕女子。假若楊昭眼下就在現場,那麼小王爺立刻就能辨認得出,她就是當日前往河南道行臺尚書行署,向自己轉達楊素說話,並且訂立三日後淨念禪院之約的那名聶姓女子。不過眼下,陰後母女卻都不認識她。眼見廣場上衆僧分別長喧佛號,向楊素、了空、還有那荊釵女子分別行禮,其恭謹處並無絲毫之差,陰後母女不由得都暗暗納罕,無論如何猜不到這荊釵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
了空修的是“閉口禪”,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開口說話的,就相當於啞巴一樣。楊素身爲客人,也不便先開口說話。當下就見那荊釵女子向前邁了半步,問道:“不懼、不貪,有何變故?河南王呢?”
不懼和不貪二僧愁眉苦臉地合什彎腰,道:“玄空、無懼兩位師兄已經戰死,悲苦師兄則與河南王卻同時失蹤了。河南王身邊所帶的兩名隨從,眼下停留在水月堂那邊療傷,看樣子也無意再向前進。”
楊素冷笑一聲,道:“那小賊修爲不俗,單憑悲苦和尚的本事,斷斷沒可能和他拼成同歸於盡。但多少付出點代價則是難免。什麼失蹤,依老夫看,多半是伺機躲起來,想要搞些不知道什麼的鬼花樣罷了。他兩名隨從,居然也還能保住小命?那小賊身邊居然還有這種高手,倒實在……難道是〖五部衆〗?”
不懼必恭必敬道:“回越國公話。那兩名隨從,不是極樂妖宗〖五部衆〗當中的任何一人。看他們的模樣……倒似是來自魔門,陰癸派的高手。”
“魔門陰癸派”五個字甫出口,了空和尚驟然圓睜雙眼,眸內精光四射,如冷電般直掃向不懼。雖然依舊未曾出半點聲音,卻構成了強大的壓迫力,即使身爲護寺四大金剛之一,霎時間不懼同樣只感覺呼吸沉重無比,幾乎要喘不上氣來。那聶姓女子柳眉輕蹙,問道:“你們看清楚了,當真是魔門?”說話間了空和尚已經恢復平常那從容不迫之姿,垂下眼瞼,遮住了自己目光。不懼但覺壓力忽然消失,可是餘悸尤在,一時間仍然無法開口回答問話。不貪趕忙用力點點頭,接口道:“不會錯。一開始時玄空師兄出手,河南王命令手下迎戰,叫喚的分明是‘邊不負’三個字。後來無懼師兄和悲苦師兄出手,河南王又叫了另外一名隨從的名字,那分明就是‘闢守玄’。”
“原來如此,那就沒有錯了。”那聶姓女子點點頭,道:“是雲雨雙修和魔隱,陰癸派中除去陰後之外第二和第三的高手,修爲只稍遜魔帥趙德言和天君席應。想不到極樂妖宗居然和魔門勾搭上了。”
了空和尚連連冷笑,伸手抓起那聶姓女子手掌,在她掌心寫道:“蛇鼠一窩,狼狽爲奸,不足爲奇。不可自亂陣腳,慎防另有高手潛入。”
那聶姓女子“嘿~”地吐了口氣,道:“了空師兄,小妹明白。”隨即向楊素道:“越國公,此事如何應對,還請示下。”
楊素冷笑道:“反正已經佈置好了天羅地網,任那小賊有通天能耐,今日也教他在劫難逃。那小賊自作聰明,咱們卻不必理會,依舊不變應萬變好了。聶姑娘,就麻煩妳走一趟,將那兩個人帶來這邊。嘿嘿,老夫倒要瞧瞧,當那小賊眼看着那兩個人被公開凌遲示衆時,到底還能不能繼續裝縮頭烏龜下去。”
那聶姓女子微微輕笑,欠身道:“越國公說的是。如此,就勞煩越國公和了空師兄稍等片刻。”言畢斂衽爲禮,隨意揮手向廣場上衆僧招了一招。登時就有六名灰袍僧從人羣中走出,跟隨在那聶姓女子之後,向適才衆僧誦經的大雄寶殿走去。了空和尚向楊素做個“請”的手勢,卻就席地坐下。護寺四大金剛指揮僧衆在白石廣場上四下散開,同樣盤膝結迦跌坐,位置錯落有致,依稀就是座法度嚴謹的大陣模樣。
那聶姓女子腳步輕捷,不旋踵間早已走回到大雄寶殿之前。她推門而入,先向殿中供奉的三世諸佛塑像合什爲禮,隨即揚手向那六名灰袍僧做了個手勢。卻就有人爬上供桌,在不知道哪個地方一扳。只聽得“軋軋軋~”的陣陣低沉機栝響聲傳出,現在佛與過去佛兩尊塑像隨即自動向左右滑開,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了地板上的活動暗門。
如此機關,委實可稱巧奪天工了。要知道三世諸佛塑像皆是石制,每尊都重達千斤。石頭又不比金銅,根本不值錢,外人到此假若不知底細,就是想破頭也想不到原來佛像座下居然另有乾坤。即使想到了,不知道開啓機關的訣竅,也決計難以推開佛像開啓暗門。
暗門之下是道狹窄階梯。那幾名灰袍僧打開暗門,毫不猶豫就沿着樓梯走了進去。片刻之後,卻先後擡了兩個人走出。先出來那人鬚眉皆白,另外那人年紀比較輕一點。兩人都是神情憔悴,身上多處帶傷。看模樣,應該就是衛王楊爽以及河南道上的綠林領袖大龍頭翟讓了。淨念禪院那地下室不見天日,不管任何人進去了,都只會覺得是名符其實地度日如年。這時候兩人被那記名灰袍僧從地下室中擡出,雖然似乎是被被封住啞穴無法說話,卻依舊都不約而同地,長長舒了口大氣。
那聶姓女子上前微笑道:“衛王殿下,大龍頭,你們二位看來精神不錯,可喜可賀啊。越國公和了空師兄想要見二位呢,這就請吧。”回頭下巴揚起,向那幾名灰袍僧吩咐道:“帶走。”
衆灰袍僧領命上前,正要將衛王、翟讓兩人擡起。驟然間只聽“咻~”的細碎破風之聲橫空急響,六名灰袍僧同時如遭雷擊,“砰~”地俯身撲倒。每人後腦的玉枕穴之上,赫然都多出了個黃豆大小的血洞,身未落地,呼吸已絕。緊接着,“陰後”祝玉研衣帶飄飄,冉冉降落。姿態曼妙,宛若飛天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