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來養心殿,年傾歡心裡有些沒底。從前都是她侍奉在皇上身邊,研磨、添香,又或者一盞清茶兩碟糕點的侍奉在側,時而靜默的陪着,時而談笑風聲,總歸是她一個人能光明正大陪着他的好時候。眼下,這一切都變了。
“呦,貴妃娘娘,您怎麼過來了,這會兒正是熱的時候,吱應一聲,也好讓奴才去接您。”蘇培盛笑眯眯的迎上來,恭謹的行了禮:“皇后娘娘與憐嬪娘娘正在裡頭伴駕呢。”
只怕最後這一句纔是重點,年傾歡揚了揚眉,回以柔美的笑容。“有勞蘇公公通傳一聲。”
蘇培盛弓着身子退下,心裡微微有些不自在,這時候皇后與憐嬪都在,年貴妃這麼進去,不曉得皇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這段日子,皇上對年貴妃的疏遠,蘇培盛還是能感覺的一清二楚。
“娘娘,咱們這個時候來……”花青有些擔憂,畢竟皇后正是得意的時候,那憐嬪又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貨色,定然不會叫貴妃輕易佔了便宜去。“不如咱們還是晚些時候,等皇上獨自於養心殿再來請安吧,奴婢擔心……”
年傾歡沒有看她的表情,只是平和的笑了笑。“你的意思,本宮很明白。但是皇上從來就不是哪一個妃嬪的夫君,只怕獨處的時候遠遠不及與旁人同在的時候多。本宮若是每每都要等皇上獨自於養心殿纔來,當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花青看着蘇培盛去而復返,臉上重新洋溢起笑容,心裡卻禁不住有些緊張,她生怕蘇培盛的話會讓貴妃失望。
“娘娘來得正是時候,皇上才說好幾日不見八阿哥,皇后娘娘吩咐奴才去抱。娘娘不妨先跟着陳福進去,等會兒就能瞧見八阿哥了。”蘇培盛喜笑顏開,心想貴妃也必然思念八阿哥,如此,倒是也能有點記掛,不至於三個人一見面就在皇上面前“脣槍舌戰”。
“好。”年傾歡臉上雖然高興,但心裡卻難受。福惠這孩子,和皇后的母子之情越深,就會離自己越遠。跟在陳福身後走進了養心殿,順着迴廊一路走到西暖閣,落盡耳中的盡是歡聲笑語。
這樣好聽的聲音,在她邁進門檻兒的一瞬家戛然而止。年傾歡竟不禁覺得有些尷尬。
爾雅自然是起身相迎,待年貴妃先向帝后行了禮,才福身請安:“年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年傾歡柔柔一笑:“憐嬪不必多禮,都是自家姐妹,擡頭不見低頭見,這般鄭重其事,倒顯得生分了。”
胤禛她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親切,臉上的笑容不禁明朗幾分。“傾歡坐,朕也有幾日沒去瞧你了,近來可好麼?”
“多謝皇上關懷,臣妾很好。”語調是溫潤的不假,心裡也是涼的。自從福惠患了天花,在景仁宮匆匆見過那一面,年傾歡也是今兒纔再見到皇上的面兒。就連和碩公主大婚,皇上都未曾相送。年傾歡是真的鬧不明白,這段日子,皇上到底在忙些什麼,真的就什麼都顧不上了嗎?還是,根本就是皇上刻意的避開自己,不願意相見。
靜徽瞧着年貴妃眼底似乎略有深意,少不得微笑:“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難怪皇上清減了不少,原是因着好些日子不見妹妹的緣故。本宮再仔細這麼一看,妹妹你也是清減不少,這相思的滋味大抵不好受,既然如此,妹妹怎麼不早些來養心殿伴駕,也好過白白叫皇上惦記着不是。”
年傾歡知道皇后是故意提醒自己與皇上的疏遠,卻並不動怒。“娘您有所不知,日前公主與福惠都染上天花,臣妾生怕這惡疾在宮中蔓延,自然是處處提防小心吩咐奴才們辦事,加之公主大婚,臣妾不想禮數上有所不周,更是親力親爲,督辦婚事,這才爲能分身前來養心殿侍駕。”
眼尾瞟了憐嬪一眼,年傾歡反而是鬆了口氣:“幸而這段日子,憐嬪妹妹一直盡心盡力的侍奉在與前,也叫皇后娘娘與臣妾都寬心不少。爲着這一層啊,臣妾便蓋好好感謝妹妹。”
樂凝領着三個小丫頭,呈上貴妃事先準備好的糕點。“臣妾爲皇上準備了豌豆黃,爲皇后娘娘準備瞭如意糕,也特別爲憐嬪妹妹準備了花生酥,請品嚐。”
爾雅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福身謝道:“怎敢勞煩娘娘爲臣妾操心這些小事,多謝娘娘眷顧。”
“客套的話自然是不必多說,都是侍奉皇上的姐妹,爾雅你與年貴妃到底應該不分彼此。”靜徽似乎是在打圓場,但話裡有話,想必憐嬪也能聽出來。年貴妃要故作大方,她何必攔着,像她那種慣會使小性的,能做到這個程度也着實不易了。”何況爾雅妹妹這麼懂事,識大體,不怪貴妃喜歡你,待你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且貴妃一貫寬厚,待宮裡的姐妹極好,到底沒有辜負皇上與本宮的喜歡。“
“皇后娘娘擡愛,臣妾不過是盡本分罷了。”年傾歡嘴角的笑容還未揚起,臉色已經緩緩的沉了下來。倒是不爲別的——蘇培盛領着福惠走了進來。
“給皇阿瑪請安,給皇額娘請安,年娘娘好……”福惠不認得憐嬪,有些愣愣的看着她。
靜徽笑意盎然,親暱的朝他招手:“福惠,快起來,這位是連娘娘。”
“連娘娘……”福惠很是詫異的看着憐嬪,卻毫不猶豫的走向皇后。“皇額娘,怎麼福惠以前從來沒見過連娘娘?”
說話的同時,福惠已經撲進了皇后的懷抱。
靜徽笑得合不攏嘴:“好阿哥,你連娘娘是才入宮侍奉你皇阿瑪的,所以從前你沒見過她啊。不過不要緊,以後時常都能見面。連娘娘溫文爾雅,最是柔和,你一準兒喜歡她。”
“八阿哥,來連娘娘這兒,娘娘給你花生酥可好?”爾雅瞧着皇上喜悅的樣子,心知他格外疼愛八阿哥,少不得哄他高興。“這花生酥可是你額娘準備的,看着就美味。”
這話一出口,爾雅被自己驚着了。她猛然想起,方纔八阿哥喚年貴妃爲“年娘娘”而非“額娘”,難不成,是皇后的忌諱?心絃一下子繃緊了,爾雅醒着神兒去瞧皇后的臉色,只是無論她怎麼看,也沒察覺出有什麼異樣。
“福惠,快過去嚐嚐。”靜徽順着憐嬪的話道:“豌豆黃、如意糕還有花生酥都是你額娘準備的。瞧瞧你喜歡什麼,儘管嚐嚐。你額娘宮裡的糕點可是咱們紫禁城裡數一數二的。比御膳房做的精緻多了。”
皇后也用的是“額娘”兩個字,叫爾雅心裡微微鬆了些勁兒。
胤禛順手拿起一塊豌豆黃擱在嘴裡,“唔”的一聲:“福惠,來嚐嚐,這糕點可真好吃。”
“皇兒不喜歡吃糕點。”福惠搖了搖頭:“皇阿瑪喜歡,就把皇兒的也用了吧。”
賴在皇后懷裡不願意過去的福惠,眼尾的餘光不時的偷瞄年貴妃。似乎很不願意靠近似的。這麼小的孩子,自然是掩飾不住這樣的情緒。以至於在場的幾個人都覺察到了。
靜徽心裡更加得意了。“福惠不喜歡糕點,那你想要什麼,告訴皇額娘。”
“皇兒想要皇額娘教我畫梅花。”福惠拉着皇后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原本是想來皇上面前露個臉,也好看看皇上對軍中出現天花惡疾這件事情是什麼態度。年傾歡始料未及的則是,皇后竟然會讓福惠過來養心殿。每每瞧見福惠,年傾歡是真的無力了,那種感覺,彷彿是來來回回用頓頓的刀子,割着她的心,不至於一刀斃命,卻疼的她無從抵抗。
“臣妾聽聞,皇后娘娘的梅花乃是一絕,也難怪八阿哥喜歡。”爾雅笑容可掬:“只是臣妾還未曾瞧過,到底遺憾。”
“那有什麼,下回皇后作畫,咱們都去瞧瞧。”胤禛的語調也是柔和。
年傾歡凝視着皇后,見她脣瓣微動,似乎歡快的說着什麼。可竟然自己會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心中巨大的悲哀,讓她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彷彿自己已經無力支撐自己的身子。
“皇上恕罪,奴婢疏忽了。”樂凝適時的上前一福,恭謹道:“宋御醫說這會兒要來翊坤宮給貴妃請平安脈,奴婢糊塗,竟然忘了。”
年傾歡這才醒過神,連忙點頭:“是了,本宮差點也忘了這回事。”
“身子要緊,讓蘇培盛用軟轎送你回去。”胤禛的語調倒也是柔和的關心,聽起來有那麼些許的溫柔。
“多謝皇上關心。”年傾歡起身端正福道:“臣妾不能陪皇上皇后說話,先行告退了。”
爾雅連忙起身相送:“貴妃娘娘慢走。”
整個內室保持着既可套又疏離的氣氛,知道年傾歡離開,方纔的歡聲笑語纔再度響起。那種感覺,彷彿她就是個外人,沒有她在,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和諧。“樂凝,你說本宮是不是自討沒趣啊?”
“怎麼會,分明就是她們太攻於心計。”樂凝有些氣不過。
“原是使出了好大的力氣,沒想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旁人都是無妨,本宮是既出力,又不討好,怎麼不是自討沒趣呢。罷了,回宮吧。”年傾歡不想落人口實,對樂凝道:“讓人去請宋御醫一趟吧,免得日後皇上問起,對不上!”
這樣的小事情,從前皇上必然不會疑心,如今卻一定會問。年傾歡心裡很不是滋味,卻只能生生的嚥下這口氣。“春光明媚,四月芳菲,都不及景仁宮裡一縷梅香沁人心脾,早就不是本宮得意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