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和關羽合計了一下,便打算從合肥啓程去武昌巡視幾個月。
這樣既方便後續跟劉備、諸葛亮磋商大事,也便於應對荊州方向未來可能的變故。
不過,他們還沒啓程,就在合肥接到了劉備送來的第一輪書信,正是向諸葛瑾請教後續勸進封官諸事宜的。
正好關羽、魯肅也都在一起,倒是省掉了信使一家家跑、一家家蒐集意見了。諸葛瑾就順勢在合肥的幕府舊邸內,跟關羽、魯肅開個閉門會議,先統一內部意見。
劉備和諸葛亮、龐統的想法,都已經在信上彙總梳理過了,諸葛瑾就先和關羽他們仔細拜讀了一下,同步一下情報。
得知龐統勸劉備先讓盟友上表勸皇帝給劉備封王、以投石問路試探天下反應,諸葛瑾對這個建議也是非常贊同。
“此論甚善,主公如今威望正盛,是要藉機顯露一下聲勢,王霸道雜之,才能更好收攏天下人心。”諸葛瑾隨口點評了一句,然後又忍不住發揮穿越者的先知先覺,直接報答案讓關羽、魯肅參詳一下,
“主公和二弟應該還沒想好勸進封王究竟用什麼名號、這信中並未提及。依我看,勸進表不如就寫‘漢中王’,當年高祖封爲漢王,封地也包含漢中,後來北伐復定三秦,滅章邯、司馬欣。
如今主公也佔據了漢中,若勸進者直接請封漢王,未免落人口實,加一個字叫漢中王,就剛好合適。”
諸葛瑾也不用幹太多活,直接把確定勸進的具體名號的“定策之功”給搶了,這種有現成答案可抄的事情,幹什麼不抄?
關羽和魯肅聽後,也是覺得此號果然貼切,同時對子瑜的見識敏銳愈發佩服。
到底是以見微知著、洞若觀火聞名天下的大賢,剛看信看了幾句話,立刻就想出了改良之策。
“漢中王這個封號甚好,實在太貼切了。哪怕最終要辭讓,光聽聽也漲威風。”關羽都忍不住捋髯讚歎。
這一點便就此揭過,衆人繼續看信討論,細化後續的細節。
諸葛瑾看劉備信中,還請教了他一個疑難問題。就是劉備想知道、如何給麾下文武表奏官職,才能防止太過得罪許都朝廷中殘存的忠漢派、以免打擊面過大,把許都的文武都逼到曹操那邊去。
這個問題,劉備已經跟諸葛亮、龐統都商討過了,但是沒有準信,就想多聽一些人的意見。
諸葛瑾看了之後,也有些爲難,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表態的話,魯肅也未必敢表態,他就先說幾句拋磚引玉的:
“雲長,子敬,這事兒倒是挺棘手。我有些許淺見,你們也幫著一起參詳——你說主公上表時,若是能避開朝中那些依然忠於大漢、並非阿附曹賊的官員的職位,是不是能避免此番表官得罪太多人?”
諸葛瑾之所以有此想法,自然也是想發揮穿越者的先知。比如他看過史書,知道後來鄴城舉義反曹時,有少府耿紀、丞相府司直韋晃等一批人舉事。
既然劉備擔心亂表官打擊面過大、把過多的人逼到對面去,逼成鐵桿擁曹派,那麼這次就能讓人打探一下耿紀、韋晃這些人如今是什麼官位,然後表官時避開這些職位。避免他們產生“將來劉備得了天下,肯定會用他手下的人擠掉我們的位置”的擔憂。
當然,諸葛瑾也知道自己這個建議其實有點難以解釋和執行,比如爲什麼要避開這些人、爲什麼不避開別的人。所以他只是關起門來用商量的語氣拋磚引玉。
實際上他知道這樣做肯定不行,但只要啓發了魯肅,然後由魯肅幫他完善、拿出準則,這事兒就依然可爲。
身邊有智囊,就該這麼用。穿越者的先知只負責啓發和挑頭,查漏補缺就靠諸葛亮、魯肅這種有真本事的補完。
果不其然,魯肅聽了這番話後,略一思忖,便覺得操作性實在太差了。在哪些官能表、哪些官不能表的問題上,劃線標準難以掌握。
魯肅便謹慎地提醒:“使君所言,用意固然是好的,但要想實施,卻頗爲不易。我們怎麼知道許都諸文武中,有哪些是鐵桿擁曹的、哪些是依然心向漢室的?要想打探出真情,實在是太難了。
其次,就算我們打探出真情,如果表官時刻意避開某些人,要是被曹操看出端倪,不是反而害了他們?所以,愚以爲,表官時如何劃線,還是要有準則。”
“那依子敬之見,怎麼樣纔能有準則呢?”諸葛瑾被反駁,也是一點都看不出不快,應對起來依然是樂呵呵的。
他本來就是提個思路,給下面的人指個方向。至於具體怎麼做,諸葛瑾壓根兒就沒指望自己的點子能直接落地。
“子瑜素來神算鬼謀,今日被反駁也絲毫不慍,莫非是早有成算,只是想考考我等?”魯肅見他如此隨和,倒是有些吃不準了。
當下魯肅又認認真真梳理了一遍,才順著諸葛瑾給的方向,勉強拿出一條具體可以落地的準則:
“在下倒是有一些淺見。主公此番以討逆破曹而聲振天下,要表舉麾下文武,自然也要標新立異,強調我軍上下行事,每與操相反——這也是主公一貫掛在嘴邊的。
而曹賊今年來做的最大的逆舉是什麼?無非就是構陷趙司徒,導致忠義元從老臣、含冤懷憤而亡。曹賊是二月份陷害的趙司徒,隨後就廢黜三公舊制、讓馬騰上表勸天子封他爲丞相。
隨後,四五月間,主公和益德便先後與夏侯淵、曹賊血戰,遷延半年至今。可以說,我軍今年出兵前,雖沒明示是爲趙司徒之案而討曹。但趙司徒案,絕對也算得上我軍誓師時、提及的一條重要曹操罪狀。
現在曹賊完敗了,我們要儘量佔據大義名分,就該打出恢復大漢故制的旗號,強調曹賊廢黜三公、獨設丞相,乃是試圖傀儡天子、蒙塵社稷的卑鄙無恥逆舉。
等這話放出去之後,主公就可上表倡議恢復三公,並且重新推舉三公人選。另外,還可以點名幾個在趙司徒案中罪惡比較明顯的許都朝臣,比如侍中郗慮,比如尚書令荀彧,然後,主公爲我軍中文武表官時,可另表侍中、尚書令,和三公一樣,在外‘遙領’。
至於其他九卿,諸臺尚書,只要沒有明顯阿附曹賊逆舉的,我們便示人以寬,不要表舉跟他們重合的官職。如今曹操心腹,其實也多是丞相府的諸多長史、司馬、司直、曹掾、屬吏,至於朝廷公卿,其實多半是充數員品而已,並無實權。所以只要表官時避開了那些被架空的公卿,也就不用擔心怎麼得罪人了。”
魯肅一番話洋洋灑灑,卻也條理清晰,很快把諸葛瑾那朦朧模糊、沒有操作性可言的思路,給具體落實了。
他用來描述許都政治生態的那幾句話,大家也都是很熟悉、很認可的。因爲六年多前,陳琳爲袁紹寫檄文的時候,就提過了,魯肅不過是引用。
當時陳琳寫的就是“尚書記朝會、公卿充員品而已”。
如今的公卿,大多是位高而無實權。
而諸葛瑾也是著實被魯肅的這番“細化落實”思路給驚到了,一時不知如何評價。
主要是魯肅的說法,跟他原本所知的歷史,已經偏離得越來越遠,讓諸葛瑾居然有一種無力感:真要是這樣發展下去,自己作爲穿越者的先知先覺,將更快流失、失效。
諸葛瑾不由有些冒冷汗,心中惶恐暗忖:“聽子敬這番分析,等於是把曹操‘重設丞相’這個舉動,徹底釘到了‘開歷史倒車’的恥辱柱上,是權臣架空天子的逆舉典範……
我軍真要是這麼上表定性了,那將來豈不是再也不能自己打自己臉?等劉備重新統一天下,也沒法再設置丞相職位了吧?因爲丞相這個職位的設置,本身就已經被賦予了非常惡劣的象徵意義。那將來二弟也當不了大漢丞相了,大漢三興之後,可能就沒有丞相了……”
一想到這一點,諸葛瑾要說不覺得惶恐迷茫,那是不可能的。
因爲“諸葛亮未來會當上丞相”,這個想法,在後世懂歷史的人腦中,都屬於最深入人心的t0級認知。
但是,偏偏因爲歷史提前了那麼多年,尤其漢中之戰提前十一二年打,以至於把曹操在漢中之戰前剛剛做下的那樁逆舉,從“封公封王”,提前到了“重設丞相”。
如此一來,“重設丞相”行徑揹負的歷史罵名,註定要重得多,關鍵是沒趕上好時候。
這樣想想,一切倒也順理成章——歷史上劉備徹底認定“朝廷被傀儡”時,曹操做了封公封王的壞事,所以後來諸葛亮掌握季漢的實權後,就堅決沒有做這兩樣事情,諸葛亮最終也只是武鄉侯。
有些時候,己方能做些什麼,不能做些什麼,也是會被敵人留下的“歷史記錄”所塑造的。這是一個複雜的二級混沌系統。
鬱悶迷茫了好久,諸葛瑾總算是接受了這個現實:罷了,官職,不過是一個名號而已。其實關鍵是真正的權力結構,至於掌權的那個官,具體叫什麼名字,重要麼?
沒有丞相,就仍然回去用司徒司空的名號,大不了實際上掌握的是丞相的權力就行。
能夠做事,能夠把自己執政的理念推行下去,那纔是關鍵。至於官職名稱,不重要!
他諸葛瑾是實打實做事的,二弟也是做事的。
他們又不是歷史穿越的主角,那些穿越要搞些越往後朝代纔出現的官名,來顯得主角“改革官制、推動歷史進步”了,那不過是爲了讓讀者更有代入感,降低大家的理解成本。有些則是爲了回收歷史名梗,或者滿足集郵癖,好讓那些歷史寫手多賺點錢。
徹底想通這點後,諸葛瑾也就不糾結了。
“子敬所言甚好!這個想法很有創見,之前倒是我一直燈下黑了。沒錯,主公一直強調,他畢生所行,‘每與操相反’,如今這一輪,自然也不能免俗。
我也同意,勸進表官時,把‘廢黜三公、重設丞相’作爲曹操的一項罪行來強調,然後我軍就要‘復古、恢復大漢成法’。三公和尚書令、侍中,都可以直接表!
對了,我原本還覺得,應該給主公表大司馬、漢中王。如今看來,這大司馬的職位,有必要麼?”
諸葛瑾之所以思維慣性要上“大司馬”,自然也是因爲歷史上劉備就是上的大司馬,然後封還了左將軍印綬。
(注:左將軍和宜城亭侯,都封還了,換了大司馬、漢中王。豫州牧的印綬並沒有封還,因爲豫州牧是地方官,跟劉備的新職務不衝突,地方上可以留一堆州牧的頭銜都沒問題。)
不過,魯肅顯然不知道歷史,他也就對“大司馬”這個頭銜並無執念。最終,魯肅本著實事求是、公事公辦的心態,公允分析道:
“在下也以爲,大司馬之位,或許並無必要。主公之前已經是車騎將軍了,上大將軍或大司馬,還要封還車騎將軍印綬。而如今天下並無大將軍,所謂驃騎將軍,也不過是被曹操給了馬騰這等名不副實之輩。
主公保留車騎將軍,就已經是現有諸將軍中最高位的了,沒必要爲了大司馬而放棄。相比之下,將軍和公卿之位是可以並存的,不如表主公的職官爲太尉,這樣可以同時身兼車騎將軍和太尉二職,不用封還。
而且關鍵是這樣一來,可以彰顯主公對於恢復三公、尊重朝廷舊制的堅決態度,以身作則起到表率。太尉本來也是三公之首,主公實權在手,太尉還是大司馬,又有什麼關係呢?”
諸葛瑾聽完,頻頻點頭,也不得不承認,魯肅之才,實在是實用、現實、實誠得很。不圖虛名,不爲好大喜功而放棄實利。
倒是頗有幾分後世極簡主義辦事的作風,“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也罷,這等名分綱常的事情上,我倒是一時竟不如子敬看得透徹,看得明白,這次給主公的回信,就由子敬代筆吧,寫完之後,我再過目,沒問題就我們三人聯署。”
魯肅見諸葛瑾採納了他的方案,也是頗感振奮,當天就一揮而就,把自己的表官、表態意見都寫了,諸葛瑾審閱一番,跟關羽聯署。
次日一早,諸葛瑾和關羽、魯肅就踏上了前往武昌的船隊,而送回信的信使,則是快馬加鞭,直奔回蜀中。
不過半個月工夫,信使就回到了江州。而劉備也暫時從梓潼回到了江州過年,接到諸葛瑾、魯肅回書,便跟諸葛亮、龐統一起參詳,問問他們的意見。
諸葛亮看了之後,覺得這套細化方案,倒是非常樸實穩健,但確實挑不出錯來。對於佔據道德制高點打擊曹賊,也是做到了極致。
因爲上面署著他大哥的名字,諸葛亮也不好再多批評,就只是稍微提了點細枝末節的優化,最終便拍板了。
臨了,諸葛亮還表達了一下自己的判斷:“此策確實持重樸實,但卻不像家兄所爲。家兄素來高屋建瓴,提綱挈領,不會想得那麼紮實……雲長定然也是沒這個本事的。看來,子敬在此策中,必然也出力頗多。”
劉備聞言,短暫一愣,又拿過回信仔細反覆看,不由哂然一笑:
“細節處,確實不像是子瑜所爲,看來子瑜在關東,這兩年也是愈發清閒了。做事必是抓大放小,他只管掌舵大局,小處就讓子敬落實。不過只要確實穩妥,又何必計較過程是怎麼得出的呢。立刻讓人聯絡季玉賢弟,讓他的人按照這個要求上表。顯思賢侄那裡,也是一併如此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