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劉備在接見法正之後的第一反應,就讓法正非常感動。
短短几句話,劉備首先是站在“如何讓法正更好交差”的角度上想問題,在確認法正可以交差後,劉備又立刻開始爲益州百姓的民生生產著想。
這些反應都是瞬息之間、純發自然的,並不是猶豫權衡利弊之後的理智決策。這也說明,劉備的天性反應、在沒經過大腦深思熟慮的情況下,本能地就是先爲屬下和百姓著想。
夫濟大事必以人爲本,這是個幹大事的雄主啊。
感動完之後,法正也恢復到了就事論事的專業心態,認真梳理了一下現狀,然後虛心請教:
“既然將軍要以上表勸進的事情爲重,又兼顧民生安頓,不願立刻生事。那我們便需另想辦法,把因爲軍糧和撤兵導致的矛盾,暫時壓制拖延,容後再誘發。
只恨在下智術短淺,一時也想不到妥善的兩全之法,還請孔明兄、士元兄不吝羣策羣力。”
如今已是臘月下旬,馬上就要過年了。法正聽劉備的意思,上表勸進的事兒,討論、傳達至少要一個月。然後上表等迴音、後續拉扯,一兩個月也是有可能的。
全算下來,可能拖到明年三月份,這些事情纔有結果。
另一方面,二月初開始春耕,然後早稻要育秧,農忙差不多也能拖過整個二三月份,基本上到四月纔會有農閒。
而明年算是劉備軍在益州推廣林邑雙季稻的第三個年頭了。
第一年他們只在江州種了一小片林邑稻。去年擴張到了江州、梓潼、郫縣等三個縣的大部分地區。今年再按照擴大五到十倍種植面積來算,至少能覆蓋一兩個郡了。
劉備軍在蜀地大力推廣雙季稻,這也算是一樁千秋萬代的德政了,對於聚攏民心是非常有利的。一旦蜀郡大部分的縣都種上雙季稻,成都平原地區的民心,也就會更加向劉備傾斜。
到時候大部分農民都能因爲劉備諸葛亮的善政幫扶而多收糧食,劉備想問劉璋多要一點軍糧來養兵,也就太合理了。
到時候劉璋再摳摳搜搜拿糧食卡劉備脖子要他退兵一部分,也就更站不住腳了,哪怕劉備抓住這個理由跟他翻臉,劉備也不會丟多少大義名分。
所以,無論從勸進計劃來看,還是從爭取民心的角度來看,把矛盾拖延三到四個月,至少等明年四月份再考慮要不要爆發,絕對是有利無弊的——
當然,這裡只是預先留下一顆伏子,也就是把矛盾和稀泥往後推,沒說三四個月之後就一定要引爆。
如果三四個月之後,劉璋改好了,沒有別的敵意卡脖子舉動,那麼劉備繼續跟他和平相處也是可以的。或者到時候再看看天下形勢有沒有新的變化、新的機遇。
現在只是設法把“宣稱藉口”往後拖延保留,確保主動權握在己方手上,到時候用不用再兩說。多條路子多個選項,肯定是有利無害的。
法正和諸葛亮、龐統開誠佈公地聊了幾句後,大家就把這個道理掰扯明白了,也達成了共識基礎。
然後,諸葛亮和龐統就順著這個思路,各自往下給劉備想招。
他們畢竟比法正更瞭解己方的實際情況,所以很快就想到了對策。
諸葛亮僅僅轉了幾下扇子,便想到一招:“主公,我以爲,我軍可以暫時口頭上答應‘撤走一部分益州的抗曹將士,以減輕益州百姓的負擔’。然後,也確實可以分批落實,比如過完正月後,就先稍稍撤走兩三萬人,後續每隔幾個月撤一批。
等這樣的姿態擺出來後,我們便可雙管齊下,一邊實踐諾言,一邊大肆宣揚。務必做一兩分的事情、就喊出七八分的聲勢來。最好趁著春耕勸農、向蜀郡百姓推廣林邑稻的機會,順勢向各縣鄉宣揚主公的善舉,如此必能極大加快主公籠絡蜀地民心的速度。
最後,我們都答應了劉璋撤軍的要求,那劉璋必須在其他方面,全力配合我們,以展示誠意。我們完全可以在第一批象徵性撤兵後,就逼迫劉璋上表給陛下,勸陛下封主公爲王,勸陛下封主公麾下心腹重將爲四方將軍。
然後,主公再上表、婉拒封王之請,卻把其他部分接受了,到時候,便能順勢給諸將升官晉爵。”
諸葛亮隨口開出的這個條件,從價碼的角度來分析,確實是非常合理的。
劉備軍如果真撤走一半駐蜀大軍,那就至少是六到八萬人了,半年內就能少吃蜀地五十萬石以上的軍糧,極大降低劉璋的負擔。
劉備軍做了這麼大的讓步,劉璋不該在其他方面表示表示?雖說會要求劉璋上個非常得罪人的表、看似漫天開價請皇帝給劉備封王。
但這事兒說到底,劉璋並不用付出多少實利成本。他實際上付出的,只有一張臉,會因爲勸進過於舔而導致劉璋自己名聲受損。
另外還會斷絕劉璋繼續騎牆在曹劉之間的可能性,因爲這表一上,劉璋就直接把曹操給得罪狠了,這屬於是投名狀。
拿這些虛的、立場性的條件,來換取撤軍、少給大筆軍糧的實利,按說這帳很算得過來,劉備絕對算是寬仁了。
劉備和龐統、法正,也很快想明白了這層道理,覺得諸葛亮的方案挺合理的。
只是,法正想得比較細節,而且他腦子裡始終在琢磨怎麼幫劉備“保留將來對劉璋下手的宣稱”,所以深入推演了一會兒後,他就覺得諸葛亮的說法還是有點瑕疵。
法正倒也不畏權威,就事論事地把自己的懷疑說了出來:“孔明所言,固然是金玉之論。但是這般施爲後,如果我主劉季玉完全對玄德公言聽計從,將來不就沒有再……敲打的藉口了?”
這話其實已經頗爲“賣主求榮”,法正和張鬆,如今都已心心念念就想劉備徹底把劉璋傀儡了。也就這種關起門來的場合,法正纔會說得如此直白。
這種話題,劉備當然不適合刨根問底,他也是要面子的,所以只是扭過頭去,顧左右言他、假裝無所謂。
諸葛亮則是雲淡風輕地說了兩句:“依我對劉季玉的瞭解,此人雖闇弱,卻也猶豫、吝嗇,未必會全盤接受。或是就算接受了,也往往會打點剋扣。到時候,總會有過錯的。只要再起糾紛,蜀中士民自然會看得清是非曲直。”
諸葛亮這話,擺明了就是在暗示,劉璋不可能完全履約。或者退一步說,就算劉璋想著完全履約,到了實際做的時候,還是會打折扣、埋雷。所以千萬不用擔心將來留不下宣稱口實。
只是諸葛亮說話比較有分寸,那些細節他就不具體詳述了。
法正聽得若有所思,而一旁的龐統,卻是反應更快,僅僅從諸葛亮這幾句籠統的提點中,他就已經腦補出了後續。
於是龐統連忙精神抖擻地細化分析道:“確實,這些小事,能有何難?劉季玉做事瞻前顧後,他就算答應上表勸進,又哪裡肯實打實往死裡得罪曹操?
說不定到時候又是遮遮掩掩,留點餘地,比如讓吳懿、費觀這些棄子書寫奏表,他自己卻只是聯署其後。這裡面可以退讓的地方多了去了。
最後真要是形勢有變,他也可以說是‘一時失察,被屬下裹挾、矇蔽’,或是至少另外暗中派密使聯絡曹操、向曹操表達他只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爲。
至於讓我軍退兵、他想少給軍糧,這事兒要我看,將來也有扯皮的餘地。比如,我軍如今號稱近十五萬之衆,留在益州。但是這十五萬人裡,我們自家的老兵,能剩十萬麼?
剩下至少五六萬,不是吳懿、費觀的舊部,就是新抓後改編的曹軍降卒。吳懿、費觀如今雖然效忠主公,但名義上他們還是劉季玉舊部、只是戰時暫時聽命於主公、受主公統一調遣指揮罷了。
如今曹賊被擊退,吳懿、費觀將來的地位,又該如何定性?我們大不了先口頭承諾,‘撤軍一半離開益州’,但實際執行時,我們只要把己方嫡系部隊撤走一半,也就最多撤個四萬多人,便算是完全履約了。
剩下的吳懿、費觀,我們不計算在內,讓他們自行留在梓潼,就該由劉季玉養一輩子,又如何?
那些歸降改編的曹軍俘虜,實控在我們手上,戰時也能聽命於我軍,但平時就說他們是被吳懿、費觀等益州軍舊部俘獲改編的,也屬於益州軍,劉璋又能如何?
到時候,只要劉璋心疼,再生出爭競計較之舉,我們便可以大義名分責之、說他被身邊奸佞矇蔽、以至於竟破壞討逆同盟大業。”
龐統在冒這種壞水方面的能力,實在是不下於張儀。而且張儀是屬於完全不要臉的那種,龐統則是要臉,在現有解釋框架內搞的,這就更高明得多了。
簡簡單單幾段話,就把劉璋將來的“違約責任”安排得明明白白。
當然,必須強調,龐統還是剋制的。他已經顧及到劉備得天下的正當性,也顧及到了社會道德和長治久安。
換言之,當年張儀那種,就是百分百純詐騙,是透支了秦得天下的正統性和信用爲代價的,也給了天下人“拳頭硬就能推翻秦”的心理基礎。
而龐統只能算是一個對條款細節摳得比較精明的狡詐律師,但還是依法辦事、依合同辦事。是對方智不如人,埋雷摳條款細節摳不過他。
法正也算是奇謀狠辣之人,他的智謀也不低,只是之前對劉備陣營的內部討論不是很理解。此時此刻,聽了龐統的分析,法正當然也是一點就透,直接全盤理解了。
“原來如此……那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請車騎將軍放心,此番回去,在下定然不辱使命。說服劉季玉、以答應按貴軍的要求勸進上表作爲交換,來換取貴軍部分撤軍、減少所求的軍糧數額。”
而且法正已經在心中暗下決心,這些條約裡埋的雷,至少要確保三四個月之內不會暴露。
至於將來會不會暴露、要不要暴露,就再看天下形勢的變化吧。
如此謀劃已定,劉備就留下法正又盤桓數日,一邊等劉備軍內部完成後續討論,決定具體要求盟友如何上表、如何幫他們要官。一切全部談妥後,再讓法正回成都覆命。
反正馬上也要過年了,很多事情磋商起來本來就慢,也不必急於一時。等過了正月上元節,再給劉璋答覆也不遲。
劉備通過董和、法正和劉璋拉扯,兩番使者往還,加上協商飲宴、過年休沐,前前後後累計也要花上一兩個月。
在這期間,劉備和諸葛瑾、關羽、魯肅等人的聯絡,倒是也先有了迴音。
自從十一月的時候,劉備擊退了曹操,捷報傳到關東。
身在徐州的諸葛瑾,也敏銳地意識到,天下形勢將有大變。所以就把青徐一線的防務,妥善安排了一下,交給陳登、張遼、高順、陳宮等文武負責。
諸葛瑾自己,則帶著魯肅從徐州南下,日夜兼程先趕到合肥,跟關羽會合,這也是爲了便於後續商討大事——諸葛瑾知道,後續劉備和二弟,肯定有很多大事會找自己和關羽商量,尋求地方實權派的支持、統一內部意見。
如果自己還留在徐州,那聯絡就太麻煩了。而曹軍戰力現在已經被削弱,正是敗退回老巢養兵舔傷口的時候,自己稍微走開兩三個月,以曹軍現在的實力,也不可能發動攻勢掀起波瀾。
有陳登抓總坐鎮徐州,再加上張遼高順、充足的兵源錢糧,已經足夠了。
諸葛瑾是臘月初,就抵達了合肥。關羽聽說諸葛瑾到來,也是有些意外,但還是第一時間出城迎接。
當時關羽頗覺驚疑不定,因爲他知道,大哥入川之前的交代,就是讓自己和子瑜分鎮關東,子瑜在北,自己在南,確保曹賊不敢在關東開闢第二戰場。
子瑜負責青幽冀,自己負責荊揚,徐州則是以淮河爲界、一人管一半防區。
通俗的說,就是劉備在關東的領土,南北以淮河爲界,淮北的諸葛瑾幫他管,淮河以南一直到南海,關羽幫他管。
在這樣的權力設計下,關羽這兩年一直是迴避跟諸葛瑾當面會晤的,哪怕大哥非常信任自己和子瑜,關羽還是覺得不合適。
不過,他也知道子瑜不是冒失之人,如今打破慣例,肯定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加急處理。
接到諸葛瑾之後,關羽便好言好語虛心求教:“子瑜此番‘越界’來合肥,必有緣故?曹賊都被擊敗了,還能有什麼大事,需要如此鄭重會晤、當面磋商?”
諸葛瑾騎在馬背上,把玩著摺扇,神色輕鬆地說:“曹賊被主公擊敗,這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我料主公必會尋求我等會商,討論諸文武的升賞、對其他討逆盟友的進一步籠絡控制。
徐州偏遠,等川中消息傳來,必然延誤,所以我一聽說曹賊戰敗,就先趕來合肥與雲長你會合。”
諸葛瑾能有此判斷,當然也不需要全憑智商,他完全可以偷點懶,倚仗穿越者的先知先覺——當今之世,諸葛瑾是唯一知道歷史上漢中之戰後、劉備就進位爲漢中王的人了。
這一世的漢中之戰,雖然情況變了很多,但劉備高升、普發官職爵位,那肯定是必須的。這一戰畢竟改變了曹劉強弱對比,太重要了。
諸葛瑾便覺得,自己有義務先把那些能抄歷史答案的設想,都跟二弟私下溝通一下。至於斟酌損益、因勢制宜、實事求是微調的活兒,就讓二弟動腦子好了。
諸葛亮的分析能力,肯定是比自己強的。一個用先知先給個模板框架,一個結合實際情況修改,這配合太完美了。
關羽聽了諸葛瑾簡單扼要的分析,也終於意識到諸將普遍升遷的重要日子很快要到了,心中也頗爲振奮。
“這確實是大事,這幾年來,我軍文武普遍權重而位卑,是該好好釐清一下了。這等大事,大哥肯定要反覆聽先生的見解,留在徐州,確實太遠不便於議事——其實要我說,便是在這合肥,也有些遠了。”
諸葛瑾見關羽也這麼覺得,他便隨口建議:“雲長也這般覺得麼?其實我倒是認爲,我們一起去武昌暫駐一陣,當然,去之前,肯定要給主公回信說明一下情況,各州的軍隊就暫時駐防原地,帶些護衛即可。
武昌乃五州通衢,地接劉表,我聽聞,劉表今年來身體愈發衰弱。如今曹賊在關西敗北,燒絕棧道、撤空漢中,退兵回關東。秦嶺未來會難以通行,所以我們和曹賊之間的下一場爭奪,肯定會在關東發生。
而關東各地,最容易突發變故的,又以荊州爲最。劉表年老體衰,劉琦公子領兵在上庸、立了些功勳。而荊州那些得罪主公、親近曹操的人,必然也不會坐以待斃。
荊州五郡,名義上主公也託付給雲長你兼管了,不如早做準備,去武昌巡視防務,預做準備,一旦將來有變,我軍也好及時應對荊州的情況。而且我們到了武昌,後續跟主公聯絡商討,也會便利得多。”
關羽聞言,也是深以爲然。不過他總覺得,大家都去江夏的話,東線確實有點空洞,整個東方沿海半壁,一個統管數州的重量級人物都沒有了。
諸葛瑾安慰他,這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過了這陣子,自然會各自回負責防區的。
ps:其實這樣有點不合理,但是爲了角色出場率,爲了後續劇情的爽點,大家別太糾結真實性和合理性了。
要合理的話,這些統管數州的方伯大佬,都得一個個孤家寡人單獨出場,沒互動了。
要確保荊州戰役時諸葛瑾、關羽一文一武都能亮相互動,只能是臨時打破一下劉備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