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努力幹事,撇清嫌疑,自己有出力的義務,卻不能有絲毫非分之想,他一直小心謹慎,自認爲並無大的差錯,因此當高沐向他轉告李師古要他去登州查辦李準的意思後,李茂呆住了,渾身的血液驟然間凝固,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能做任何有益的思考。
見到李茂的失態,高沐心裡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暢快感,李師古讓李茂主持小兵營實際事務時,他是抱着看笑話的心態的,軍隊的事從來都是大事,來不得半點虛假,容不得半點兒戲,軍官訓練所是個什麼狗屁玩意兒,把戎馬半生的老將當啓蒙孩童來教導,等着吃癟吧。在高沐的預想中,李茂會在老將們的厲聲怒斥中身敗名裂。
但事實的發展卻完全背離了他的預想,天下太平無事,軍隊是可以玩一些花架子的,李茂抓住了機會,玩着玩着就和他平起平坐了。
儘管高沐一直在心裡告誡自己李茂不是威脅,而是可以利用的盟友,但看着李茂出彩,他的心裡仍像是被人逼着吞了個綠頭蒼蠅,是說不出的難受
。現在,他大仇得報,短暫的快感過後,他冷靜下來,細細再想,不覺渾身發冷。伴君如伴虎,今日倒黴的是李茂,何日輪到自己?他緩了下口氣,鼓勵道:“你不要有什麼負擔,依法辦事便可,有相公在鄆州做你的後盾,放手只管幹。”
李茂的目光銳利起來,他說道:“我是糾察官,巡按地方是我的職責,我責無旁貸。”
這句話一出口,高沐心裡忽然悵然若失,他是糾察官不假,但按照分工,並無巡按地方之責,受了這等窩囊氣,他李茂怎麼連句牢騷都不發,至少表情上應該顯得沮喪吧,可他在說這句話時,面色平靜如水,像是在說一件完全跟他沒關係的事。
無喜無悲,寵辱兩忘。
高沐忽然心生警惕,一直以爲李茂是小人得志,自己可以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現在看來此人若再不加遏制,將來必成心腹大患。在淄青自己若想太平無事,決不能奢望自己曾經的功勞苦勞,抑或者是鞍前馬後所攢下的所謂友情,自古君王最無情,在淄青李師古就是無冕的君王,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就是讓自己成爲那個不可替代者。
這麼多年他殫精竭慮的就是要成爲那個不可替代者,光明就在眼前,李茂卻橫空殺出。
“此人必須打壓下去。”高沐下定了決心。
李茂不知道自己在不經意間少了一個盟友而多了個敵人,他剛纔只是強作鎮定,爲自己的面子,人須先自尊而後才能得他人的尊重,李茂只是不想在高沐面前表露出自己軟弱的一面,僅此而已。
得知李茂從小兵營回來,蘇卿捧着自己日漸隆起的肚子慢慢蹭出家宅在門口等候,自懷孕以後,蘇卿的脾氣好了許多,樂得跟左鄰右舍閒聊,她一出門,立即就圍來一撥婦人,評點她的體型,判斷腹中嬰兒的性別,蘇卿樂呵呵的笑着,像個傻姑。
李茂騎着馬回來,做糾察官時積攢下的惡名,讓左鄰右舍恐懼,衆婦人結束評點,紛紛離去。蘇卿依舊笑着,扶着腰慢慢迎上來,李茂一路想着心事,見到蘇卿時,相距已不足兩丈,他趕緊喝住馬,翻身下來,把馬交給隨從牽走,責怪蘇卿道:“你少拋頭露面,小心熱着他。”蘇卿撫摸着肚子,樂呵呵地笑道:“熱不着他,我剛喝了一大瓢涼水,這會兒他正涼快呢。”李茂屈指在她額上彈了一下,蘇卿張嘴去追咬他的手。
夫妻倆的親密讓一旁的小茹兩眼發熱,嫉妒的不行,卻礙於青墨和摩岢神通在場,不敢有絲毫表露。
蘇卿終於抓到了李茂的手,送進嘴裡沒輕沒重地咬了一口,疼的李茂只吸溜。
夫妻倆的親暱舉動讓周圍的人倍感尷尬,石雄低着頭指揮幾個衛士從車上往下搬運行李,時不時地偷偷瞄兩眼,從不敢正視,忽見小茹在那發呆,小廝促狹心起,湊過去在她耳邊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駭的小茹一機靈。小茹喜歡石雄的機敏、淳樸,私下收他做小弟,吃這一嚇,追去就打,石雄麻溜的像個猴,圍着行李車跟她轉起了圈,三轉兩轉,轉的小茹氣喘吁吁,扶着行李車喘氣,臉頰紅撲撲的像個蘋果
。
李茂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肋下就捱了蘇卿一抓,準媽媽的憨相完全是裝出來的,心裡機警着呢。
行李車尚未卸完,石空領着兩個漢子將一塊金字匾額擡了回來,這塊匾是爲新開設的商棧定製的,由大名士郭昈親筆所書,恣意張揚,與平日的風格迥異。
“字如其人,想不到郭先生也有張揚的一面。”這幾個字李茂是越看越順眼,只是覺得匾有些誇張,便擰了眉頭問蘇卿:“這匾是不是太張揚了點。”
蘇卿道:“不張揚,郭先生的字那是千金難求,當得起。”
李茂搖搖頭道:“字受得擡舉,是我受不得如此擡舉。”
蘇卿聞言吃了一驚,她盯着李茂想問些什麼,礙於人多,終沒有問出口。到了無人處蘇卿方問道:“你是不是有心事?”李茂不想讓蘇卿爲自己擔心,便道:“郭先生非但字寫的好,人也風骨傲然,昔日節帥曾在後宅築亭名風來,想請郭先生題字,使者往來三次,終是一無所得。有那些小人勸節帥定郭先生一個不敬之罪,是節帥恢弘大度,才能一笑了之。”
蘇卿嗯了一聲,卻問:“你把行李搬回來,是另有任命嗎?”
李茂笑道:“知我者蘇三也,的確如此,小兵營練兵結束,隊官訓練班也走上正軌,我嘛又是個勞碌命,打算去趟登州。”
當初蘇卿爲設立經營海外貿易的商社,沒少跟登州方面的人打交道,熟知登州的情況,她有些擔心地說:“登州的水很深,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你此去務必要小心謹慎。”
這番勸慰讓李茂陰鬱的心情稍稍明朗了一些,他自欺欺人地想,李師古突然打發自己去登州只怕是遇到了極難險重任務,非自己親自出馬而不能解決。這豈會從反面證明了自己的辦事能力還是得到了他的肯定?那麼離開小兵營就不是失寵,而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這樣自欺欺人地想了一會,李茂心情大好,他打了個哈欠,對蘇卿說:“你早點歇着,我走了。”
蘇卿坐在牀頭,雙手扶着膝蓋,低眉問道:“你去哪?”
李茂想說去小茹那,反正你也不放我上牀,卻見蘇卿星眸迷離,有着說不出的溫柔。
李茂摟着蘇卿睡了一夜,蘇卿變形的身體讓他生不出其他的想法,蘇卿因爲身懷有孕憋不住尿,夜間起了幾回,雖然極盡小心,卻還是驚動了李茂,蘇卿覺得很不好意思,怕李茂睡不好就趕他去小茹屋裡睡,李茂自不會傻到真去,折身去了書房。
時當盛夏,也無需準備什麼被褥,孟氏把涼牀擦抹了一遍,點上檀香,放下帳子打發李茂睡了。窗前溶溶月色,李茂無心睡眠,睜着眼睛把這些年走過的路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越想越覺得沮喪,他把早年間學過的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默誦了一遍。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其必曰……”
李茂頓了兩頓,忽然啞然失笑
。
“……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待到自己當家做主時。”
接完這一句,李茂哈哈大笑,笑完,翻身睡覺。
二日清早,吃過早飯,李茂騎馬去押藩幕府,他現在還是押藩幕府的判官,要出遠門總得跟同僚打聲招呼,這是禮節上的需要。
青墨不解李茂何時變得如此謹小慎微起來,那個押藩副使張鈺無權無勢,人又有些不着南北,不過是個沾親帶故掛牌吃閒飯的傢伙,理他作甚,他還有膽量問李茂去哪不成?
節度使府有兩座大門,兩座小門,四處角門,押藩府有獨立進出的一座門,李茂在門前下馬,整整衣裳邁步正要進門,忽聽得一聲稚嫩的呼叫:“李茂,你給我站住。”
摩岢神通一個激靈,刀已出鞘,看時卻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碎花半臂藍花裙,扎着兩個丫髻,跳躍而來十分可愛,只是臉上的神色有些凝重。
她把李茂上下打量了一番,怒氣哼哼地責道:“誰讓你欺負我姐姐的?”
李茂指了指自己,笑問道:“我?”
小姑娘生氣地說:“不是你還有誰,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麼,敢欺負我姐姐,我今天非要教訓教訓你不可。”
青墨虎着臉喝道:“誰家孩子,跑這來撒野,有沒有人管。”
那小姑娘勃然大怒,指着青墨說:“你嚷什麼嚷,你也不是好東西,狗幫兇。”
小姑娘人長的漂亮又活潑可愛,說話脆生脆氣,言語雖惡,卻不刺耳,李茂彎下腰笑呵呵地說:“我猜你叫囡囡,對不對。”
小姑娘道:“呸,我纔不叫囡囡,我叫宜娘。”
李茂吃了一驚,眼前這個“怒髮衝冠”找自己麻煩的小姑娘竟是李師古的女兒。
青墨也聽過宜孃的名字,知道她是李師古的掌上明珠,頓時擠出滿臉的笑,搓着手說:“誤會,這肯定是場誤會,我們茂哥怎麼會欺負你姐姐呢,對了,你姐姐是誰。”
“怎麼會是誤會,我姐姐是朱婉兒,你敢說沒欺負過她?還有你,哼,你這幫兇不要笑,我今天是找你們兩個一起算賬的。”
小姑娘鼓着腮幫子,怒視着青墨,氣哼哼地說道。青墨尷尬地笑着,搓着手,目光逡巡左右尋找逃跑的路線。兩個身着錦衣的姆媽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把抱住宜娘,一個喊打,一個喊罵,咋咋呼呼的凶神惡霸一般。這兩個姆媽都姓劉,一個行二,一個行三,是親姐妹倆,打小把宜娘奶大,仗着有功,倒是沒把宜娘當外人。李府家教嚴謹,姆媽管教孩子時生母都不得插手,更助長了二人的囂張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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