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在地方呆過,深知爲地方官的不易,對侯勇等人便多了幾份同情和理解。他知道侯勇是奉王家之命來監視他的,因此和文書丞說話時,並不避諱侯勇在場。他直言不諱地跟文書丞和侯勇說要好好安頓朱三的家人,至於原因卻隻字不提,這是他居上位者的權力。許多事不必講的太明白,留給餘地讓下面猜去吧。
公事辦完,文書丞請李茂去青州,李茂婉拒了,侯勇要盡地主之誼,李茂沒有拒絕,高高興興地去了臨淄縣,走馬觀花地看了城中的名勝古蹟,參加了臨淄縣舉辦的盛大接風洗塵宴。飲宴到一更天才散,賓主十分盡興,侯勇大醉,李茂佯裝大醉,耍酒瘋大呼要妓女,待營妓趕到卻又呼呼大睡,青墨打賞了盛裝趕來的妓女,打發了前來奉承的地方官員,和摩岢神通一起扶李茂回驛站迎賓館休息,李茂一進賓館的房間,酒便全醒了,他擺上茶水等侯文書丞的到來。
到三更二刻,文書丞披着斗篷從後門進入。
一見面文書丞便打趣道:“茂華兄,這算什麼,老友見個面還要偷偷摸摸。”
李茂道:“做賊的招搖過市,做事的卻要偷偷摸摸,這就是青州。”
文書丞收斂笑容,沉重地問道:“上面要對誰下手,營田系還是王家?”
李茂道:“王家剛剛敲打過,這回是營田系。”
文書丞吐了口氣,幽幽道:“也該好好整頓整頓了,這塊黑幕後頭太髒太爛。”
糾察官地位雖低,卻手握重權,若只盯着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便是瀆職,故此李茂在了結了小松林刺殺案後便把目光移向了積弊甚深的營田系統。淄青的營田本有軍營和民營兩種,李納執政後合併爲一。操作模式是選定一塊無主荒地先實現軍墾,挖掘溝渠,修築道路,建築村寨,三年五載後生地變成熟地,便招募流民接手,待時機成熟或租或賣,化公爲私。
淄青營田鼎盛時可供給十萬大軍六成軍糧,並有大量糧料運銷河北,換取重要的戰備物資。正因爲利益太重,營田系統一直被李家子弟把持,到李納執政晚期,營田系統已變成營州李氏南宗齊州房的禁臠,便是節度使李納也無權過多幹涉。
李師古接掌帥位時年方十五,當日忠於長安的藩鎮陳重兵在外,青州王家興風作浪,牙軍方家首鼠兩端,境內水旱蝗災不絕,流民嘯聚山林作亂,海盜攻城掠鎮,佔據州城,情勢危急萬分,李師古急需得到宗族勢力的支持,以站穩腳跟,因此就正式承認了以李正光爲代表的齊州李氏對營田系統的控制,此後十年間,淄青營田系統一直掌控在齊州李氏的手裡。影響所及,營州李氏南宗齊州房(齊州李氏)也被人稱之爲“營田李”,與青州王,牙軍方,販馬汪並稱淄青四大家族,是除營州李氏南宗之外的淄青最有實力的世家大族。
三年前,執掌淄青營田系統近二十年的營州李氏南宗齊州房家主李光正病逝,推侄兒李方接掌營田系,李方的才幹遠不及其叔父,這三年來營田系積攢的弊病陸續爆發,李方將此歸結爲是自己集權不夠,爲此他拋棄了李正光臨終時給他留下的“自成一系,不離本家,權不假他人之手,利不入一家之口,內修清明家政,外結廣大善緣。”三十四字遺訓。
李正光時代營田系每年向軍府供應的軍糧佔所需四五成,豐年更是能達到六成。營田系內部,齊州李家雖獨佔鰲頭,卻並不完全排斥其他家族派系的利益,因爲利益均沾,營田系與各方的關係都處的不錯。對內李正光馭下嚴謹,部屬子侄有作奸犯科者嚴懲不貸,絕不姑息,因此營田系的吏治一直爲人稱道,深得幾任節度使的讚賞,甚至還被李納譽爲淄青官員的楷模。
與李正光的清廉自守、馭下嚴謹不同,李方雖出身世家大族,對財富卻極度苛求,他上任後化公爲私,賣官鬻爵,侵吞公帑,廣受賄賂,馭下不問德才,不管是非,只看忠心,上行下效,營田系內風氣迅速敗壞,李方卻在腐敗同盟的支持下,迅速站穩了腳跟,集中了權力,只用了三年時間,便將營田系打造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他的子侄兒孫們遍佈淄青十二州七十二縣,把持着營田系的所有核心要害部門。
一言可定興衰,一語可決成敗。
此舉在鞏固自身地位的同時,卻也惡化了與外部的關係,營田系自成一體,利益自肥,外人沾不到好處,怨聲載道,營田李家越來越感到孤立。更重要的是公利自肥後,軍府的利益也嚴重受損,交給軍府的糧草由鼎盛時的佔軍用六成直線下滑至不足一成。
詭異的是李方總能找到藉口敷衍,更令人稱奇的是馭下苛嚴、精明擅斷的李師古竟也對此聽之任之。細細思來,李茂不禁冷汗淋漓,這樣的一個猛人,自己當初僅憑一腔血氣之勇就敢當面頂撞他,真是無知者無畏。
新仇舊怨交加,李茂對李方全無半點好感,李方對李茂更是恨之入骨,兩家一對眼便是劍拔弩張之勢,李方拿朱婉兒敲打李方,李茂立即還以顏色,一頭扎進他的心臟。
青州營田所與衆不同的地方是,它地處青州,李方的勢力被青州王家過濾截留後不能完全到達,控制相對較弱,且主持青州營田所的是文書丞,文書丞是幕府支使,青州營田所主事,雖然早被架空成了傀儡,政令出書房便成一張廢紙,但文書丞畢竟不是等閒之輩,這些日子他沒有閒着,不動聲色地收集了不少材料,對黑幕下的弊惡有了較深刻的認識。
聞聽李茂要來,文士丞便知其意,他連夜寫了一份東西,在臨淄田莊秘密交給了青墨,希望對李茂有所助益。臨淄地方官中有王家耳目,也有李方的耳目,在此情形下他知道不能跟李茂過多接觸,邀請他去青州,不過是個幌子,但他沒想到肯接受侯勇之請去臨淄縣,又傳話讓他深夜來見。即使在臨淄縣,這也是冒着很大的風險的。
文書丞判定將有大事發生。果然李茂沒有再兜圈子,他直言不諱地說:“你寫的東西我蹲茅廁時看了,既然下定決心要大幹一場,你再留下就不安全了,不如隨我回淄青去。你我兄弟聯手攪他個天翻地覆。”文書丞吃了一驚,道:“這次決心下的這麼大,有把握嗎?”李茂笑道:“刀槍在手,天下我有,此刻不辦,何日再辦?”文書丞卻沉默了。
青墨道:“我們已經託人把嫂夫人接了出來,此刻正在去鄆州的路上。”
能在青州王家和營田李家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走吳氏的只有銅虎頭,李茂有銅虎頭在背後支持,文書丞信心大增,便道:“好,我跟你回去。”
計議已定,李茂撇下大隊不管,與文書丞、青墨、摩岢神通連夜出發,走小道抄近路一路狂奔回來鄆州,到第二日天明,臨淄縣令侯勇帶着餐盒來見李茂,欲與糾察官共進早餐,卻得到李茂有事已經連夜回鄆州,侯勇嚇得目瞪口呆,立即派人向王家報信,與此同時,青州營田所的判官張徹也得到文書丞妻女消失不見的報告,他親自前往查看,覈實消息準確無誤後一時嚇得面無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