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一個月過去,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李茂懶得兩頭跑,若是無事就常住小松林。一日正午天熱的厲害,李茂洗了個澡,在小松林陰涼地下睡午覺,四周禪鳴的厲害,吵的人無法入眠,正要叫個小校去趕蠶,卻聽得轟隆隆一陣響,地面隨之顫抖起來,迎面見二十餘騎衝過莊門直撞過來。李茂大驚而起,抓刀在手,正要取弓卻看清來者是都押衙薛英雄。
薛英雄走的心急火燎,滿臉大汗,臉色卻陰沉的能凝成冰。
他望了眼李茂安放在樹林中的吊牀和牀頭擺放的消暑瓜果冷飲,便嘿了聲:“你倒是自在,節帥午後要來狩獵,你準備好了麼?”
這話真是問的莫名其妙,李師古要來狩獵根本沒人過來通知,李茂從何而知?他看薛英雄臉色不好就沒有計較。薛英雄察言觀色,見李茂並不知情,心裡反倒放心,李師古午覺醒來突然說要來小松林狩獵,這很不合常理。貞元二十年夏末秋初,李師古在小松林裡狩獵時不慎摔落馬下,摔折了一條腿,消息傳出鬧出了好大一場風波,自那時起李師古便再沒來過這,薛英雄私下得知李師古摔傷後,一些勢力曾聯起手來逼他交出節度使權柄,一時劍拔弩張,幾乎釀成大禍。
這樣一塊凶地,李師古爲何要來,是爲了李茂?
薛英雄一想到這就覺得頭皮發炸,果然是那樣的話,對他可是十分不利,最近他運交華蓋,先是兩個最得力的部下被李師古放出去到州縣爲官,表面上看是官升一級,實際卻是貶斥,薛英雄起初懷疑是嚴紈在背後搞鬼,果然那樣的話,倒也無須擔心,他跟嚴紈不和,彼此互相下套,有時候斗的還很厲害,但兩個人心裡都有數,幕僚間的小打小鬧會讓府主李師古放心,但斗的傷筋動骨卻是對誰也沒有好處,背後下黑手的不會是嚴紈,除了嚴紈還會是誰,還有誰有這份能力?高沐,他有翻雲覆雨的本事,問題是他爲什麼要這樣做,自己留在都押衙的位置上對他只會更有利。
除了高沐,能一下子卸去他左膀右臂的只能是李師古,薛英雄反躬自省,仔細檢討自己的言談舉止,所作所爲,卻依舊弄不清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他由此自我安慰說或者只是一個意外,但緊接着發生的一件事卻讓他警醒過來,他在鄆城縣做縣尉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被人告到了鄆州州衙,罪名是收受賄賂、草菅人命,苦主只是鄆州一戶普通商鋪的店主人,並無什麼過人的背景,他有膽量告到鄆州州衙已經是個奇蹟,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主持州政務的長史朱庸竟然接了他的狀子,還把人藏了起來。
連他堂堂的軍府都押衙都打聽不到人在何方,久在官場打滾的薛英雄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他因此而一連幾晚失眠。待坐實了李師古確實要去小松林後,他試探着跟高沐鬧了一場,他當面責問高沐這樣重要的事因何要瞞着他這位都押衙,究竟是何居心。
高沐是節度判官,節度使的政務助手,對出門狩獵這樣的瑣事未必就能知道,他完全可以推說自己不知情,但高沐沒有推脫說不知,他哈哈一笑說:“你看看你的這雙眼,不是二十郎當歲的少年郎了,晚上不要那麼拼命,淘空了身子下半輩子有你的罪受。”
高沐跟他開玩笑時的表情有着說不出的詭異,這讓薛英雄更加不安,他沒心思跟高沐打嘴仗,就騎上馬急匆匆來了小松林。他這一路上想了很多,自己的所作所爲,果然李師古要追究絕對是難逃一劫,但話又說回來幕府的這些人但凡有點地位的,哪個身上是乾淨的,要查誰都難逃一劫,便是李師古寵信的賈直言就乾淨嗎,李方的走卒嚴紈就乾淨嗎,還是號稱長袖善舞的高沐清廉如水,聖潔如白蓮?
這淄青四大幕府就是四口碩大的染缸,太乾淨的人是呆不長久的。
現在看起來李茂並不知情,薛英雄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暗暗鬆了口氣,在節度使府做都押衙這麼多年,大小鴻門宴也擺過十幾次,其中的關節他一清二楚,若無李茂的配合,即便是淄青最有權勢的人也休想隨隨便便就拿下他這個大總管。
薛英雄擦了把臉上的汗,仰起頭望了眼火辣辣的太陽,想不明白這大熱天的,李師古來打哪門子獵。推開侍從送來的汗巾,他攀着樹枝趟下高聳的河牀,費力地蹲在河邊抄水洗臉,燥熱一去,他腦袋清醒了不少。
“可能只是他一時心血來潮,這大熱的天,陰陽合體操做不成,一肚子火沒處發就來打禽獸們的主意,嘿嘿,多半如此。”
想到這薛英雄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這是這麼啦,一下子變得這麼膽小,節度使府固然是龍潭虎穴,可自己也不是小蝦米,戎馬半生死亡和血還見得少嗎,做都押衙這些年哪天不是在陰人和被人陰中過來的,自己身後的那些靠山哪個不是呼風喚雨的厲害角色,用得着這麼怵他嗎?至於弟弟薛世芬,怪也只怪他做事太過分,偏偏又撞在了急着往上爬的朱庸手裡,也罷,年輕人吃點虧也不是壞處。
薛英雄洗了把臉,費力地爬上斜坡,對李茂說:“你隨我回府去。”
節帥要來狩獵,身爲管莊去迎一迎也在禮數,李茂沒有多問,整了整衣袍,隨着薛英雄上了馬。小松林裡養着二十多匹好馬,這些馬理論上都歸李師古一人享用,當然在平時身爲管莊的李茂拿來騎騎也無妨,權當是遛馬了。
今天李茂特意選了一匹普通的河北青馬,薛英雄看了一眼,心裡又是一陣竊喜。李師古不喜歡河北馬,這幾乎是節度使府裡的公開秘密,李茂竟然不知,這豈不正能說明李茂尚不算是李師古的親信?那麼李師古突然來此狩獵,很可能真的只是心血來潮。
李茂後來是騎了一匹突厥馬去的節度使府,關於李師古不喜歡河北馬的典故是薛英雄透露給他的,李茂初來乍到,不知道李師古的禁忌只能理解爲粗心,見危而不告之,卻就顯得薛英雄小肚雞腸了,薛英雄豈肯擔上這個惡名?
來鄆州一個多月,李茂這是第八回來節度使府,前七次他來此都是例行點卯,按照規定在府聽調的押衙每隔三日到府點卯一次即可,有差遣時除外,李茂每次點完卯後都留在儀門外聽調,哪裡修着兩溜蘆蓆棚,下面擺着胡桌胡凳,擺着茶水果點,凡在府聽調的都聚集在此等候內府的傳喚,但大多數人往往一等就是一天,茶水喝了一肚子,卻不見內堂那邊傳喚。
節度使府實行一日兩餐,中午並不管飯,這讓習慣了一日三餐的李茂覺得很難熬,每次來節府聽調都自行懷揣兩個燒餅以充飢,回想那段歲月滿是心酸。
現在卻不一樣了,自己管莊子僅僅只是一個月,小松林從被遺忘的角落重新又回到了李師古的視野內,李茂心裡有種預感,李師古此來將會極大地改變他的人生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