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覺都隨着緊張的神經變得敏感起來,她能在房間悶熱的空氣中聞到一股格格不入的檀香味,越走近一步,那香味便愈發濃烈,那是綠雲平日裡助眠的檀香味,不安感愈發強烈,直到她看清躺在牀上不省人事的女子的樣子——果然是綠雲!
“綠雲姐姐,綠雲姐姐!”孟闔抓住她的薄肩,着急地晃着。
她的妝容已經有些斑駁,孟闔昨夜親眼看她染上的顏色美豔的口脂也不翼而飛,嘴脣顯現出最原始的淡淡的粉色,在孟闔的呼喊聲中,她好似逐漸恢復神智,不適地皺了皺眉,眼神慢慢聚焦,發現是一臉關切的孟闔,感到不解:“小闔?”
“你醒了,綠雲姐姐?你感覺怎麼樣?”
她慢慢支起身子,腦袋一下沒了依靠,一陣令人作嘔的眩暈感直衝腦門,她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額頭:“我這是怎麼了?”當餘光無意中掃到自己赤裸的身體,她臉上難掩驚恐的神色:“我,我怎麼在這裡?”
“你還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嗎?”
她的思緒被孟闔的詢問引回昨夜,她目光呆滯:“昨晚,我下臺之後,太平館的少東家,撒了許多錢,指明要我陪同他們飲酒……”她斷斷續續地吐着一些關鍵詞,越想,聲音越微弱,直至最後她終於回憶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完全不能言語,死死咬着嘴脣,渾身都在發抖,眼中蓄滿的淚倏地滑落臉頰,吧嗒吧嗒落在被面上,拉扯被子的手也不由地將被子越攥越緊。
孟闔將她手握住,面露不忍,一開口竟發現自己也緊張地聲音發啞:“姐姐……你、你別嚇我,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好不好?”
她罔若未聞,自顧自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困得眼皮都擡不起來,明明是躺着的,一閉眼就覺得天旋地轉的,胃裡翻涌,她只能強撐着保持清醒纔不至於吐出來。伸胳膊伸腿她也懶懶的,一開始還試圖使勁動一動卻發現過於吃力,而且動得也緩慢,一下就被人擺回原來的位置了,耳邊傳來好多男人的佞笑聲,分不清是兩個人的,還是三個人的,她太迷糊了,只能躺着,全神貫注把眼前的,騎在身上的人看清楚了就謝天謝地了。
牀上的帳子是放下來的,外面的燭光映在上面不停地晃,帳子裡的光線很是昏暗,她一下認不清眼前的人是誰。但是這個人也是笑着的,臉上的肌肉都跟着身體的動作用着力,目光也沒在她的臉上,好像要再往下一些,直到他伸出舌頭潤了潤嘴脣,纔看向自己的臉,湊過來就要親,湊近了,她看見他鼻樑上的一顆小痣,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太平館的少東家……
郎方年……
紈州郎家在城裡開了幾十家鋪子,太平館就是其中之一,也是紈州城最大的珠寶鋪,裡面陳設的各色的金銀首飾看得人眼花繚亂,時興的南洋的珍珠,千里迢迢進來西域的玉石,甚至是東洋樣式的金銀都能在那裡看得到,偶爾還會擺設一些奇珍異玩吸引客人,很是新奇有趣,也得虧是紈州郎家才能從異域蒐羅到這些世人難得一見的寶貝。
她前些日子在那看上了一根金雀釵,覃風來看她的時候,她便與覃風說了一嘴,他就說,下次再見她的時候就把金雀釵帶來,親手給她戴上……
就這樣七拐八繞地想到他,一到他就覺得他好像就在自己眼前似的,自己都沒察覺自己笑了,趴在自己身上的人見了就更興奮地去親她的脖子……
她回憶起這些,再想到覃風,那個滿心滿眼的只有自己的傻小子,終於再也捱不住內心的酸楚,低低嗚咽起來。
孟闔知道她內心的苦楚,便不再追問下去,任由她靠着自己低低嗚咽,她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覺到自己的頸窩都要被淚水浸溼了。
看見賓兒還一臉愁容地站在屋外,她朝他做了個離開的手勢,賓兒便把門帶上退下了。
半晌,綠雲靠在她的肩頭,只剩沉默。
她這才問:“姐姐,我先帶你回你的屋子好嗎?”
綠雲的聲音很沉:“既已失貞,我還有何顏面苟活於世?不如放我自生自滅,了此殘生。”
孟闔心中一驚,扶起她看她的臉色已是一片慘白,她腦袋一歪,幾滴淚又從她紅腫的眼眶裡簌簌落下,像是帶走了她最後的一絲魂魄,只留一具空殼,眼神黯淡不見一絲光亮,猶如沒有月光的夜晚下孤寂的井,甚至照不清站在井邊的人的倒影。
“姐姐,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你不要覃風哥哥了?你不要小闔與如飴了?”孟闔慌急了,一激動眼淚遍不受控制地流出來,“你忘了,我娘死的時候,我被賣到紅玉閣,萬念俱灰的時候,你對我說的話了?”
她不語,孟闔提醒她,聲音發着抖:“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復生,四時是也。奇正相生,循環無端,漲跌相生,循環無窮。”
回想起在三個多月前她剛來到綠雲身邊,她失去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唯一一個能爲她的笑而笑,爲她的哭而哭的人。綠雲和她朝夕相處,能感知到在那樣境遇下的她感知這個陌生的世界時是那樣麻木與茫然,卻又能看見她眼神裡的堅毅與執拗,她心疼她,像對待親生妹妹一般呵護她、寬慰,甚至在如飴鑽牛角尖時袒護她。
她自記事起便在紅玉閣裡,她無親無故,一手被朱媽媽養大,從小便知道了自己淪爲她斂財工具的命運;骯髒下作的臭男人仗着權勢輕賤自己;與自己最爲親密的夥伴被出賣給鄉下的地主作爲妾室與她生別離……所有的這些,都沒有今日的遭遇讓她如此痛徹心扉,銳挫望絕。
但就是因爲這樣,她與那時的孟闔產生了同屬於不幸者的共鳴。
“你說的,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檻,你在紅玉閣十幾年來受的委屈,吃的苦,比小闔的還要多那麼多,那麼多檻你都過來了,你自己說的,那番禍福相依的話難道都是騙人的?你與覃風哥哥奔着相守一生去的,那些諾言,那些難捱的日日夜夜,都不算數了?你要是去了?你教他一個人在世上又怎麼活?”
綠雲心煩意亂,本就難受地心都擰在一起了,她每反問她一句,就感覺她在拿冰鋤一樣的東西在她心上鑿,一次比一次用力,非要把她擰起來的心鑿開不成。
她還是不答話,表情卻爲了忍受痛苦更加猙獰起來,眼角依舊泛着淚花。
“好,既然都是騙人的,那我也不活了,反正我娘已經去了,我在這世上也再無親人,我也不信什麼‘漲跌相生、循環無窮’的屁話了!”
說罷,便狠狠地用腦門撞上牀樑,把整張牀都撞得震起來了,綠雲方活過來似的,用手死死將她圈住,她還是心疼這個小妹的。
她泣不成聲:“你這是做什麼呢?”
她看孟闔紅着個大腦門,哭得滿臉淚痕,癟着嘴委屈巴巴地哀求她:“姐姐,和我回去吧,行嗎?”
她終究還是聽了她的話,點點頭。
孟闔替她穿好衣裳,梳了個簡單的髮髻,一路將她扶回房間。她還是怕她會想不開,便做好要時時刻刻在她身邊照料的準備,事關綠雲的私隱與顏面,此事絕不能胡亂聲張,便只好找出她自己以外的唯一知情人賓兒爲她打下幫手,並多番囑咐暫時不能讓旁人知曉。
只能先安撫好綠雲的情緒,理清思緒,準備好說辭再儘快稟告朱媽媽了。
晚起的宋如飴明明親眼看見孟闔將綠雲攙扶進屋子,她正要關心出了什麼事了,走過去,門卻關得嚴嚴實實的,叫喚了好幾聲孟闔才慌里慌張出來,她有些惱了,詰問道:“你們神神秘秘的幹什麼呢?綠雲姐姐怎麼了?”